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鐵騎銀瓶 | 上頁 下頁
一七六


  其實道山的雪色,昏暗的長空之下,只有那一點點黃色的燈光,而且這時好像是燈已被風吹滅了,所以再也看不見,鐵芳可已認清了那個方向,於是他就謹慎地牽著馬往下走去。在身後的雪上蛇也緊跟著往下走來,不料這座山坡也很陡,腳下乳石又太多,坎坷不平,黑馬就又長嘶了起來,又耐不住烈性,又向下躍去,鐵芳也緊跟著往下麵跑。後面的雪上蛇卻不知怎樣,腳底下一滑,「哎喲」了一聲,大約是跌倒了,可是並沒滾下來。

  這時鐵芳又到了一座平谷上,他牽住了馬,四下看看,就見谷中的天色愈黑,甚麼也看不見,那點燈光也不再重現,他也不顧雪上蛇了,只向前走去。不料才走幾步,忽聽「嗖」的一聲,大約是一枝弩箭,正正由臉旁邊飛了過去,雖沒有射中,可也便鐵芳大吃一驚,細想了一下,卻又不禁狂喜,就手擺寶劍向前高聲叫說:「雪瓶!雪瓶!……」

  空谷的回音,很真切地在風裡飄蕩著,但他連喊了幾聲,也沒看見四下裡有一個人來,他又牽馬往前行去。

  這空谷,地下不知是些甚麼,高處就又像是上了一座小山似的,低處卻幾乎連他的兩腿都陷下雪裡,因此十分艱難。往前跋涉了半天,也不見再有弩箭飛來,可是,突然間看見眼前的燈光又一陣亮,他就迎著燈光往前緊走,瞪大了眼睛去看,就見數十步之外原來有一座石洞,上面就有搖搖曳曳的燈光。他不由大喜,於是便將韁繩撒手,放開馬,持劍往前跑去,又高喊著說:「雪瓶!」

  但又走了沒有幾步,洞裡的燈光忽然又滅了,這一次可像是被人給故意吹滅的了。鐵芳止住腳步,見四面的山都似乎黑了,是那麼黑,眼前連洞門也看不見,他忽然又打了個冷戰,覺得莫非是自己看錯了,洞裡邊不是燈光,卻是猛獸的眼睛?但又想:剛才飛過去的那枝箭,難道不是箭?是其麼怪東西?

  他絕不信,手挺寶劍,踏步向前,走得很急,不料急然腳下有個東西一滑,竟將他絆了個大跟頭,並且嚇了一跳,因為攪絆他的東西,是又軟又長,並且直哼哼。原來不是甚麼山右雪塊,到了一邊掄劍輕身,向後厲聲問說:「你是誰?」

  地下臥的人卻不斷地呻吟,說不出一句話,鐵芳就知道在自己未到這裡之前的一刹那間,這裡必定有人經過了一番爭鬥,也許腳下臥著的這個人就是黑山熊吧?他就又問說:「你是幹甚麼的?你為甚麼受了傷?」

  地下臥著的那個人,卻連呻吟也不發了。鐵芳向後又找不著春雪瓶,他再向前走了幾步,可就到了洞門前,往裡一看,黑忽忽地不知有多大多深,更不知有人無人。

  他就以劍護身,向著洞中喊叫,說是:「有人沒有?若有人,就快把燈點上!點上!」隨著他的喊聲,裡面並沒有人言語,他又待了大半天,恨自己身邊末帶引火之物,但他卻硬往洞中走去。

  他腳才踏進去,就嚇了一大跳,身子幾乎坐下,原有洞中的地勢很低。他一抬臂膊,「當」的一聲,寶劍就碰在牆上了,他卻又向裡邊間:「有人沒有?……」

  隨著往裡再邁了一步,卻又忽然驚愕住了,原來是有一種哽咽哭泣之聲,是婦人的微微哭泣聲,而且隨哭著,隨又低聲啜啜地說話。鐵芳驚得又站住了半天,將劍故意向旁邊的石壁上「當」的一聲,又問說:「為甚麼哭?快把燈點上吧!」

  婦人的哭聲跟低語聲忽又完全停止住了,好像口是被人給擋住了。如此又多時,鐵芳都呆了,驀然又聽「崩」的一聲響,大概又是一枝弩箭,釘得石壁上的石屑迸飛,全都打在鐵芳的脖子上了。

  鐵芳嚇得將身向後一躲,後背就靠在石壁上。而眼前卻急快地有一個身軀極伶俐的人,就徙他的身旁跳出洞口去了。鐵芳抓既抓不住,追也來不及,就不由得苦笑了。這時,洞裡邊那婦人長長地喘了口氣,也不哽咽著說話了。

  鐵芳就說:「你身旁有火嗎?快把燈點上!」又解釋說:「你不要怕!我們是找黑山能來的,你即使是他手下的人,我們也不能為難你,何況你是個婦人,你放心吧!把燈點上,我要照著看看洞外躺著的那人死了沒有。」

  婦人當時就大哭起來,天啦地啦,哭個不休。鐵芳又往裡走了兩步,忽聽「噹啷」「吧叉」原來是一腳踏在鐵鍋上,大概是連帶著旁邊的瓦盆也碎了。

  那婦人一邊哭,一邊就摸著了取火之物,她就「吧吧」地敲擊火石,那火兒就突然迸起來。照得洞裡一陣明,一陣滅,看見洞裡的亂七八糟的東西,原來這也是個住家,更隱隱看見那婦人的憔悴難看、愁眉苦臉的模樣。連敲擊了許多下,才打著了火兒,點上石炕上的一盞破油燈,鐵芳看著這個窮洞窟,又看著這個三十多歲的正哭著的婦人,他不禁覺得有些可憐。

  那婦人忽然看見了他的寶劍,就「哎喲」一聲大叫,嚇得急往炕裡去躲,戰戰兢兢地說:「老爺喲!你們剛殺了那個人,殺死我的男人也就罷了,你就把我饒了吧!」

  鐵芳將劍掩在背後,急擺著一雙手,說:「你不要怕!……」

  連說了兩聲,這婦人才漸止住哭啼,瞪著兩雙紅欄的眼睛,呆呆地望著他。

  鐵芳就問說:「剛才那個人是男的還是女的!」

  婦人更發驚地回想著剛才的情景,就說:「大概……大概是個女的吧?……」忽又似是驀然醒悟的樣子,就立時跪在炕上給鐵芳叩頭,說:「老爺!你們莫非都是大太爺的冤家嗎?……剛才那個,她是姓玉嗎?她可不該……」說到這裡又痛哭起來說:「她找黑山能去報仇就罷了,她不該因為我們一攔她,她就發狠,我的漢子必是叫她給殺了!」

  說時,手顫顫地拿起了油燈,下了炕,就要山洞去看她的男人。鐵芳就明白了,剛才自己在上面所看見的燈光忽明忽滅,大概就是這種情景,而春雪瓶是攔擋她,給她吹滅了,不叫她出洞,只管向她逼問黑山熊的藏身之所。

  當下,鐵芳倒是不攔她,讓她往外去走,自己卻在身後問:「你丈夫是個幹甚麼的!」

  婦人哭著說:「沒告訴你們嗎?吃大太爺的飯長大了的,給大太爺看山。他的兄弟在涼州府少太爺家裡,比在山裡發財!……」

  婦人往外走,燈就幾乎滅了,趕緊用她那顫顫的手遮住了風,她已走出洞外,鐵芳也隨著走出來。藉著閃閃的燈光,低下頭來看了一眼,就見地下的冰雪上有滴滴的鮮血,又扔著一口刀,鐵芳就曉得這婦人的丈夫,那山賊必是先與雪瓶殺鬥了幾合,才受傷身死的。

  鐵芳就又問:「黑山熊住在甚麼地方?」

  婦人哭說:「就住在這山后,這是狼牙峰……你們不去要他的命,可來害我們?我的男人大白狼,他今年快五十歲了!……」

  婦人手搖搖地遮著山風,燈焰卻不住亂動,她費了半天的力作冰雪之上尋著就是剛才把鐵芳絆了一下的那具屍身,她就更哭得厲害了,並且連燈帶入全都跌倒在雪上。燈光又滅,夜色更深,山風愈急,婦人哭聲愈慘。

  鐵芳上前又勸了她兩句,這時就聽見「嗤!嗤!嗤!」發來了哨子的聲音,很近,接著遠處,又像是峰嶺的後面,也有哨子的聲音在回應著,越來越多,遠近俱有,雖然沒再看見一點火光,可是鐵芳已曉得山上的盜賊們正在聞風嘯聚了。吳元猛留在山中專為保護他爸爸的人必定不少,而且必定也都兇悍,死的這個「大白狼」不過是個守門的罷了。

  當下鐵芳向後連退數步,將身向下蹲伏,忽覺得他的那匹馬又自背後跑來了,蹄聲踏踏的響,將山右上的殘冰積雪都敲碎飛濺了起來。鐵芳趕緊上前將馬攔住,馬的周身本來都是黑色的,雖在黑夜,被冰雪之光映照著,卻也很容易為人看出。

  鐵芳就很著急,將馬又牽開了幾步,這時對面峰嶺上的呼嘯聲越吹越近了,群賊大概是都下來了。又忽見那山洞中起了一團火,忽忽地燃燒起來,驀一看像是故意放的,要燒毀那座洞似的,可是停了一會,火光又出了洞口,才知道洞裡大概是有幾根乾柴,如今被他們當火把一樣的燃起,拿到外面就去照著地下躺著的那屍首及屍旁哭著的婦人。

  當時,在火光閃閃之下,人影紛亂,呼嘯的聲音又不斷地吹起來,陸續還有人趕來,刀光在火光下也閃閃爍爍。

  這邊的鐵芳覺得他們的人太多了,怕春雪瓶一個人吃虧。這匹馬也望見了那邊的火光了,驚得就要逃奔,鐵芳幾乎扭不住它,只得隨著馬跑到了剛才經過的那道嶺下。這嶺下還有一座深坑,鐵芳沒有防備到,他就失足掉了下去,幸虧他掉下去的不深,腳後被一塊大石頭給擋住,身旁卻用手抓住了一棵樹,這樣一來,寶劍「噹啷」一聲落在石頭下,馬又不住昂首長嘶,幸虧離著那邊的賊人很遠,他們沒有聽見。

  鐵芳此時卻是很急,用手搖了搖,覺得樹還粗壯,而且這個炕的下面雖不知有多麼深,可是還避風,石頭又多,不至於一下就跌落至最深之處。他就匆匆忙忙,用力將韁繩結結實實地捆在樹上,他已顧不得這匹馬了,他就彎下身去摸,摸了半天,才摸著他那口寶劍,聳身一跳,身子就離了坑。又往那邊望去,見火兒已漸微了,他就往那裡跑去,將到臨近之時他才放慢了腳步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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