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鐵騎銀瓶 | 上頁 下頁
一五三


  鐵芳聽到了這兒,不由更是發愣,說:「她既是被黑山熊搶去了,她怎麼又能出來?」

  店夥在旁又說了幾句話,就出去砌茶打洗臉水去了。鐵芳坐在炕上只是思索,到了晚飯後,屋中已點上燈了,他卻走出屋去。天色渾沉,又有雪花片片飛落,各屋中差不多都有燈光,尤其隔壁的那間屋子,窗上且有人影閃動。

  他雖沒看清楚,但知道屋中確實有人住著,自己與人又不相識,當然不能愣走進去看那屋子,而且看那屋子又有甚麼用呢?雖然自己是生於那屋子裡,但事隔多年,母親玉嬌龍,養母秦氐都已死了,進屋去又能看見甚麼呢?細想起來自己也未免太蠢!只是心中愈為不痛快,皮襖上已落了雪花,他還在院中徘徊,車輛跟驟子又礙著他的腳。他不覺走到了櫃房前面,卻聽有人跟那年輕的店夥正在談話,只聽說是:「他問得這麼詳細,你沒問他姓甚麼嗎?他跟玉嬌龍是甚麼交情呀?……」

  鐵芳不禁吃了一驚,暗想:我走了幾萬里路,遇見過幾千幾百萬人,這還是第一次聽見人敢高聲叫出玉嬌龍之名,這是個甚麼人?好大膽!

  他停住腳步往裡去聽,一句清楚一句模糊地,也不過就是屋中的那個人向店夥詢問剛才都說了甚麼話,沒有說別的。而這櫃房的窗上雖嵌著玻璃,可是從裡邊結了很厚的冰花,燈光照在冰花上閃爍如金,同裡邊看去甚麼東西也看不見,除了拉開門進去。可是鐵芳又怕太顯露出來痕跡,叫人猜著了自己就是二十年前在這裡落生的那個孩子。

  他愁煩地望望天空,又望著地下的皚皚白雪,暗歎了口氣,就抖了抖皮襖上的雪,進屋,關上了門,上了插門,就和著皮襖,枕著行李,躺在炕上,眼前燈光越來越暗,四面也慚靜,只有隔壁的屋中環發出「當當」「吧吧」的聲音,不知是數錢,還是稱銀子呢?他又憶起自己散盡了家產出來半年多,還幸而沒有挨過餓,這為甚麼?這還不是仗著有春雪瓶的多次資助嗎?唉!春雪瓶!春雪瓶!

  他不禁口中叫出來了,天涯海角,再會無期,他的心中不禁悵憫、悔恨,又嘆息了幾聲,便不覺得睡去了,但是睡得很驚醒。過了些時,忽然聞得有一點聲音,他就立時掙開了眼睛,只見桌上的燈還沒有滅,屋門外卻似乎有人走路,細細去聽卻覺得這個人的腳步聲息在門外擦來擦去,也不走開。

  他真覺得奇怪了,就霍然坐起身來,寶劍隨之抽出鞘,又靜心向外去聽,覺得外面人仍在那裡徘徊。他心裡又想:莫非又是猩猩峽,關帝廟,夜間去的那個人,他又嫌我的門沒關嚴?這真可笑了。

  於是慢慢下了炕,背藏著寶劍,身避著燈光,慢慢走到了門旁,就伸左手輕輕地不發一點聲音,將門插閂拉開。再側耳向外去聽,就聽見那人似乎是要咳嗽,卻又極力忍回去了。鐵芳不禁大怒,焉然「吧」的一聲把門摔開,身子隨之狸貓似的跳了出去,那個人原來就站在他的門外不過三步,被他一把手就揪住了。

  那人「曖喲」了一聲,他才知道是一個男子。他的寶劍就舉了起來,厲聲問說:「你在我的屋子前徘徊甚麼?是安著甚麼心?」

  這個人驚懼著蹲在地下,伸著兩隻手不住地擺,仰著臉部小聲說:「大爺!你別動劍!我認得你了,你在半年前曾和玉嬌龍小姐在一塊!在蘭州府咱們曾經見過,我名叫沙漠鼠,我是跟隨著羅大爺半天雲的!」

  鐵芳不由得更驚詫了,舉起劍來的那只手就徐徐放下。這時雪雖不大,而北風極大,各屋中都是黑忽忽地,惟有隔壁那間屋子,燈光本也滅了,可是到這時忽又點著,淡淡的光又浮在窗上,鐵芳也悄聲說:「你起來!」又拉了他一下,說:「到我屋裡再說話!」

  沙漠鼠就踉踉蹌蹌隨著鐵芳進了屋。鐵芳見他的模樣,正是白天騎著馬在街上遇見的那個很眼熟的人,這才收了了寶劍,又閉上了門,問說:「你既是認識我,為甚麼不直接來見我?卻等我睡了之後,你才在屋門外偷偷摸摸地?」

  沙漠鼠擦了擦耳朵上落的雪,就說:「我沒有那麼大的膽子呀!我只知道您是玉嬌龍的朋友……」

  鐵芳攔阻他說:「不許你說她老人家的姓名!」

  沙漠鼠的臉變了一變,卻又笑著說:「不要緊!就使叫她聽見,也不會殺我,因為我跟隨半天雲羅老爺多年,她老人家對我總得有些面子。」說到這裡忽又現出一種憂愁之狀,說:「這次我們隨著半天雲老爺出來真是倒楣,花臉歡打官司死了,我在肅州又害了病,羅大爺因為急著往新疆去,便拋下了我,我的病後來雖好了,可是一點銀子也花光了,我既不能也到新疆去,在肅州住著簡直連飯都沒有吃了。我沒有法子,幸虧新結識了幾位朋友,我也沒對他們說明白我的真實來歷,可是他們倒還覺著我這人可交,就給我找了個混飯的地方。」

  鐵芳就問說:「你在此地作著甚麼事!」

  沙漠鼠說:「唉!您就別問了!」又說:「我來到這地方混了幾個月,倒是認識了不少熟人,街上的人只知道我姓沙,叫沙老大,我由別人的口中,把二十年前玉小姐在這店裡丟孩子的事,打聽得詳詳細細。可是我又聽見出西邊來的人說了兩件事,第一個是聽說玉小姐她老人家已經病故了,第二個就是說半天雲羅老爺在迪化闖了渦,被關在監裡了。別人如此說,我也沒敢詳細問,可是我整夜作惡夢,整天跟熱鍋上的螞蟻一般,要去看著,卻又沒有盤纏,好不容易今兒在街上才遇著您,我可不敢招呼,回到家裡我想來想去,料到您必定知情,因為您跟玉小姐是一路西去的,又同住一屋,交情是那麼好。到底那件事,是真還是假呀!」說著就仰面等待回答。

  鐵芳又長歎了一聲,說:「是真的!」沙漠鼠就露出愁色吸著氣。鐵芳又說:「不但玉嬌龍已然病故于沙漠,連羅……羅老爺也死了!」

  沙漠鼠的一雙爛眼當時流下淚來,鐵芳又說:「我親眼看著將他們埋葬的。」

  沙漠鼠忽然驚訝著說:「莫非您就是那位韓鐵芳韓大爺嗎?」

  鐵芳點點頭又問:「你怎會知道我的姓名?」

  沙漠鼠說:「我也是聽西邊來的人說的,說是有一位姓韓的把玉小姐給安的葬,沒有不知道這個事的,只是……」他說到此處,又顯出十分驚懼的樣子,說:「韓大爺您來到這裡還不要緊,再住東去,可千萬別露出真名實姓來!」

  鐵芳不由得面現怒色就問說:「難道還有人要跟我作對嗎?」

  沙漠鼠說:「沒有別人,只是吳元猛是兩輩子與玉小姐結仇,他們知道你大爺不僅是玉小姐的好友,還是其麼春雪瓶的女婿。」

  鐵芳不禁冷笑,說:「胡說!」

  沙漠鼠說:「我也覺得這多半是外間的謠言,可是他們竟信以為真了;還又聽說您大爺今年從東往西來的時候,曾得罪過戴閻王,鉤鐮槍焦袞,金霸王高越,飛夜叉張保,那些人原都與吳元猛相識。」

  鐵芳說:「我倒也記不清楚了,不過,不但我由東往西去之時,曾殺死過他們許多江湖強徒,就是在新疆,那仙人劍張仲翔與方天戟秦傑也都是在我的手中結果了他們的性命!」

  沙漠鼠趕緊接手說:「大爺您說話小聲點!」

  鐵芳搖頭說:「不要怕!此番東來,我就是要與吳元猛,尤其是他爸爸黑山熊拼命!」

  沙漠鼠不住回頭向屋門去看,更悄聲地說:「俗語說:草裡說話路人聽。這店裡我雖知沒有住他們的人,可是他們的人又都會飛擔走壁,行為難測,如果叫他們知曉了,您大爺雖武藝高強,可是究竟一人難敵眾手!」

  鐵芳又說:「你怎麼曉得這些事的?你到底幹甚麼生意?」

  沙漠鼠又歎了一聲說:「我的生意真難向人說!不過我倒認識一些閑漢,他們不是地痞土包,就是小偷毛賊,他們幹的行當真比我早先還不濟,可是他們都拿祁連山當作老家,黑山熊是他們的爺爺,吳元猛是他們的爸爸。」

  鐵芳說:「你能帶著我到祁連山上會一會他們嗎?」

  沙漠鼠想了一想,就說:「這辦得到,可是您得改一個名字,咱們二人說就是朋友,然後我帶著您到一個地方去見一個人,您見了那人,可也得自稱為晚輩,由那個人再領您去見吳元猛。您可也得屈尊一些,見了吳元猛得稱他為少太爺,得自稱為小輩,他要看著您的本領,您也得露出幾手兒來,可也別都施展出來!他若是問您的來歷,您別說話!到時我自然就替您編好了!」

  鐵芳點頭說:「就這樣辦!只要能看見黑山熊,上得祁連山,我就無論怎樣隱名埋姓,屈己泰人也行!實同你說:我與玉小姐羅老爺都是至友,玉小姐的親生子於二十年前被黑山熊擄去你是如通的。」

  沙漠鼠說:「我聽說……那個孩子早就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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