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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八


  ▼第十二回 達板城羅衣明往事 甘涼道鐵騎訪群雄

  他一路急急地走,到晚間投店住宿,也特別地謹慎,春雪瓶所贈給他的金銀,他除了買了一件棉衣禦寒,及作投店吃飯之外,絕不多用。經過烏蘇那地方之時,他也是繞著這兒走過去的,因為恐怕又出事端。風雪長途,馬蹄不斷,一直走了二十多天,方才來到迪化這南的那個小小的城市達板城,來到這裡,他未滌征塵,才停駿馬,便在街上打聽:「有一位姓蕭的千總老爺住在哪家店裡?」

  原來蕭千總彈的那琵琶在此地也出了名啦,立時就有人告訴了他,於是韓鐵芳就又懷著滿腔的悲涼之意,找到那家店中去見繡香。原來繡香在此住了近兩個月了,她日日的思盼,今天韓鐵芳才來到。

  她住的是一間小西屋,這時她的丈夫蕭千總也正在屋裡。韓鐵芳先將馬在院中的樁子上系好了,然後隔著窗戶把話說明自了,等到蕭千總把屋門推開,他方才進了屋。他滿面愁鬱之色,見了繡香,不知稱呼甚麼才對,繡香也忽然雙淚瑩然,不知道第一句話應該怎樣跟他說。

  蕭千總倒是迎著面先向他把右腿一屈,左腿往後一撒,這是一種官禮兒,叫作請官,倒弄得韓鐵芳不知怎樣還禮才好。

  蕭千總露著牙笑著,說:「少爺!您怎麼這時候才來呀?我為您的事把我的半輩子前程也弄丟啦,差事叫人給撤啦!」

  韓鐵芳不禁發愣,蕭千總又笑著說:「不要緊!有少爺您在,您還能夠看著叫我們倆口子挨餓?」

  韓鐵芳搖頭說:「蕭老爺,你千萬不要這樣叫我。」

  蕭千總說:「我怎麼能不這樣稱呼您呀?您是……咱們也別說甚麼春大王爺啦!春大王爺本不姓春,她是玉三小姐,我家裡這位本是隨侍她老人家多年的丫鬟,我呢!尊敬我的叫我聲姑爺,一半親戚一半奴,要是對我不客氣呢,我還不跟三輩家奴是一個樣嗎?您是我們那故去的三姑奶奶的親兒子,這件事早先就是打死我,我也絕不能信,現在可不由我不信啦,證物送來了,衣襟已對上了那布版兒,真是分厘絲毫也不差,少爺!您現在還能不叫我稱呼您少爺嗎?」

  韓鐵芳一聽了這話,益發地驚訝,暗想:春雪瓶怎麼走得這樣快?她都已把那件衣物取了送來了?

  蕭千總又轉身向太太說:「把那件衣裳快拿出來,請少爺遇過目吧!」此刻繡香已經悲淚如雨,並且不住嗚咽,她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了。只一邊抽噎著,一邊走到炕旁,就打開了一隻包裹,取出來一件紅羅的女人穿的內衣,平鋪在炕上,可以很顯然地看見那衣襟是被剪去了一塊;同時,韓鐵芳那天遺下的那塊三角形的紅羅,也就跟這件衣服在一塊兒裡著。

  繡香雙手顫顫將它們對在一起,雖然那小塊紅羅早已又髒又爛,已變了顏色了,可是刀剪之處,與那些鑽著花邊兒,是完全相合,毫無疑問了。二十年不知是誰在倉猝之間下了一剪子,於是這件衣棠與那塊衣襟,就如子離母,各分東西,漫長的歲月,度得也真不容易。如今兩物竟能夠合在一起,但是顏色卻深淺不同了,人也生死各異了。

  韓鐵芳此時只是低著頭墮淚,繡香哭泣著敘說這紅羅衣的來歷。她說二十年前故主玉嬌龍重到新疆,見了她,就向她詳細說了涼州方知府的妾方二太太及僕婦秦媽在甘州張腋縣來安店內,以一女孩換去她的親生子,和她發覺此事,冒雪追趕的事。

  她到了祁連山中,方二太太主僕和小孩都遇著了山賊,車輛跌壞了,人也都杳然不知生死……又說:二十年來,她的故主玉嬌龍如何將此衣,和白綾打成的一部書,因鎖于牛皮箱中,從不打開叫人著,後來把開鎖的一條很特別的鑰匙就交給她收存,且到如今。玉嬌龍臨離新疆之時,又到烏爾上雅台去看她,那時玉嬌龍的癆病就已經很厲害了,不斷地咳嗽,說話都極為困難,就問她說:「那個鑰匙沒有丟失吧?」她就拿出來給玉嬌龍著,玉嬌龍還不住流淚。

  繡香這樣述說著,當時的情景,真加在目前,她忍不住放聲痛哭起來,身子也斜倒在炕上,韓鐵芳的淚也都濕透了襟懷,只是還沒有放出悲聲。繡香哭了半天,蕭千總也在旁頓著腳,唉聲歎氣地勸了半天,繡香才悲痛略止,可是又拿鑰匙開了包裹旁邊放著的一隻小匣,從裡而又拿出一隻光芒燦爛的銀制的小花瓶兒。

  她又說:「當年方太太抱去你,留下了雪瓶,同時剪去了衣襟,留下了這只瓶兒……」

  蕭千總在旁插言說:「由這兒看來,那位方二太太也不是甚麼壞人。她抱走了人家的兒子,留下自己的女兒,剪去了人家的衣襟,拿這只銀瓶折賬,這也不算是不講理,不算是太狠心!」

  韓鐵芳也拭淚點頭說:「她的意思也許是以這兩件東西作表記,等我跟雪瓶都長大成人之後,再行各自去認自己的親生父母!」

  蕭千總又咳了一聲說:「你就別再提你那位爸爸啦,雪瓶姑娘昨兒來到這裡,也把那件事情都跟我們詳細說了!唉!那位大爺,說來是又可恨又可憐,他要是早有志氣,早弄個一官半職作作,那不只當個千總官兒呀!我們那個三姑奶奶大王爺,也不至人不人鬼了鬼地受了半輩子苦,你小的時候也不至破人騙了去。」

  繡香在那旁卻忽然收淚說:「可是,這也算是一段姻緣!早先方二太太要是不把女兒換了,春雪瓶至多也不過是位小姐,那能叫她爹爹教養得這樣好,能文又能武!」

  韓鐵芳點頭,認為這話說得很對,但是自己卻不禁恨那方二太太。因為,若不是她當年作出那事,我這時縱不能被人稱為「小王爺」,可也有了春雪瓶那樣好的武藝了;並且我若是自幼就跟隨親生的母親在一起,就絕不至於使我成為今日這樣,十九年跟隨著那強盜出身的假父,跟隨那僕婦身份怯儒可憐的假母,又儘量花著假父的不義之財,當少爺、弄馬、玩鷹、彈琵琶、嫖妓,把我壯志,筋骨,都消磨了!尤其是十五歲時就給了婚,娶了一個呆板的,瘋子一樣,泥人兒一般的陳家女子!

  他又憤慨悲痛地將自己十九年來,在洛陽生長,及假父韓文佩,假母秦氐他們口中說過的關於當年祁連山中的事情,也細說出來,只是沒說到自己已經成婚;但他心中卻正在想著,正在為難,不由得又頓腳嘆息。

  蕭千總倒驚訝了,說:「這麼說,少爺!你在洛陽也稱得起是位大財主呀!那些錢財產業,何必白便宜給人呀?我跟你到東邊去一趟?……要不,把尉犁城的牲口產業都變賣了,也都帶到洛陽,那你不就是富可敵國了嗎?不就是財神爺了嗎?你不是還開著幾家大米莊嗎?喂!那不要緊,你若不會經管,可以都交給我照料,我算盤打起來吧啦的熟,雖沒做過生意,可是咱都懂。」

  他伸手拉住了韓鐵芳的胳膊,就要跟韓鐵芳商議著怎樣處理兩下的財產,不顧別的啦。

  繡香卻又流淚嘆息了半天,她對於那僕婦秦氐倒很是贊佩,接著又擦了擦眼淚,誠懇地說:「少爺!按理我可不能稱呼你是韓爺了!我再告訴你一件事吧!你的娘上次進玉門關,雖說是要往甚麼九華山找李慕白去要一件東西,可是她最大的願望還是找你。她,十多年來就心裡永懷著一種癡心夢想,她想她的親生兒子雖然早已離開了她,可是她不信是已死,而且她計算年月,如這已經長大成人了!不論是叫甚麼人給養活大了的,她猜想你必定很英俊,必定是好人,必定不會學壞!她想找到了你,就叫你跟雪細作夫妻!……」

  韓鐵芳聽到此處又嘆息說:「這種意思,她老人家確實是有的。我們自靈寶相遇,一路結伴同行之時,她老人家就曾對我說過,她有一個親近的人在新疆,將來叫我跟那個人永遠在一起!」

  繡香點頭說:「她說那親近的人,就指的雪瓶,你倆永在一起,就是叫你們作夫妻!」

  韓鐵芳又流淚說:「可是,她老人家那時為甚麼不對我明說呢?為甚麼不直爽地與我相認呢?這件事,我至今仍是不明白!」

  旁邊的蕭千總倒是笑了,拍著他的肩膀兒說:「少爺!你不明白不是?我可明白呀!你沒恨我們那位大王爺你的親娘待長了,你不知道她的性情。她雖說匹馬單劍,闖遍了天下,她雖說瞪眼就殺人,可是她總還是一位嬌貴的小姐,面子真有時拉不下來,臉皮比我可薄得多啦!她,她怎能夠忽然當男,忽然又變成女的?那倒不要緊,可是她又怎能當著你這大的兒子說她的往事呢?假使你要問到你的爹是誰?她到哪兒給你找去呀?她是說你是半天雲的兒子呢?還是說你是魯翰林的兒子?」

  韓鐵芳至此,忽又驚訝著問:「魯翰林是誰?」

  肅千總說:「這些事我也弄不大清楚,你問她吧!」指他的太太繡香,又說:「要不你就趕緊騎馬追上欽差玉大人,他是你的親娘舅,你娘的那些舊串兒,老底兒,他一定都能告訴你個大概吧!你的娘,我的大王爺三姑奶奶,她老人家雖在沙漠裡跟半天雲老哥有過……這我也就不必往下說了,可是那不能算光明正大,後來在京,你娘才許配給魯翰林,可是,娶過去的第一天你娘就跑啦!不!飛啦!飛來飛去,後來可又飛回來啦,也總沒有跟魯翰林圓房。總之,你娘名雖是魯家媳婦,可實在是半天雲之妻,實在說,你還是姓羅!」

  繡香在旁說:「羅小虎本來姓楊,現在北京城德五爺家的少奶奶就是他的親胞妹,那位少奶奶名叫楊麗芳!」

  蕭千總又皺著眉說:「要是這麼一說,可就把我也鬧糊塗啦!我就告訴你吧!少爺!頂好你是到一趟北京,二十年前玉宅跟魯宅兩家的事情,那地方上點年紀的人一定還都能想得起來,北京人又好閒談,說得准比我們說得還詳細。當年,鬧得可以,李慕白也是在其中亂攪的一位,那個人,將來你若是遇見他,可得小心點,你娘生平無對手,只有他一個比你娘的武藝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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