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鐵騎銀瓶 | 上頁 下頁
一四二


  韓鐵芳也勉強吃著,卻不禁的出神,吃著吃著,忽然他就停住了筷子說:「雪瓶姑娘!我覺得今天天色尚早,我們在此停留住,一任他們那些人遠去,越離越遠,再說大風之中,那仙人劍張仲翔包藏著禍心,其麼事情都能作得出來,我真不放心!我想:姑娘可以在此稍歇一日,吃完了這碗面,我還是要追他們下去!」

  雪瓶斜著眼睛向他瞪了一下,當時就沒有答話。韓鐵芳又說:「我這人就是性情生來有點急,我不會從從容容地辦事,所以天既然早,就非得再這上他們,我才能甘心!」

  雪瓶說:「你雖不能夠甘心,但請你放心好了,風起得這麼大,他們也絕不會走遠。這股路我雖沒有怎麼走過,可是我往前幾天臨離開迪化時,早已把西去的這條路詳細打聽明白了,所以我敢說:由此往伊犁,還有幾站幾鎮,過幾這山,馬快的可以走多少日,車快的一天能走多少裡,我都已了若指掌。」

  韓鐵芳一聽,不勝驚異:原來春雪瓶不僅是貌美、藝高、聰明勇敢,並且她這樣地心細!因此益發地愛慕和敬佩,話倒說不出來了。

  春雪瓶又夾了幾片面,細嚼著,吞了下去,就又說:「我敢斷定,他們往西南再走七八裡,准在旗竿店那地方歇下。因為張仲翔雖然強暴,可是那些官人卻都護慎,都明白地理,他們絕不敢於這大風的天氣中過山。」

  韓鐵芳只是發著怔不言語,春雪瓶就又說:「這些詳細的路徑,我都是向我姨夫蕭千總打聽出來的。他那人別的都不行,惟獨對於這條路,還算知曉得極詳。」

  韓鐵芳這時才搭話說:「那是因為他是當差的人,在新疆多年,久走這條路之故。」

  春雪瓶微點了點頭,又說:「據他所知,由此往伊犁去,雖然須要過山、爬嶺,可是險要的地方只有一處,那地名叫作淨海。」

  韓鐵芳說:「我也聽人說過這地名。」春雪細說:「可是若由我們這條便路上山,比旗竿店雜著淨海還要近;明天早晨我們再走,一定能夠先趕到淨海岸邊去等著他們的車馬,今天……」

  她瞪了韓鐵芳一眼又笑著說:「咱們暫且在這裡歇息一天,明天再走,絕不誤事!」

  韓鐵芳到此,只得無話說了,就答應了。但自覺跟春雪瓶同在一間屋內,十分拘束,他就又推門走出來,只見彌天漫地都是黑沙,想不到刮得竟這樣大。

  他走到櫃房,這屋子黑得簡直對面看不清人,掌櫃的手裡頭已抱上一個小炭盆了,韓鐵芳就問這店裡還有空閒的屋子沒有?掌櫃又問夥計,店夥卻說:「空屋子可沒有啦!因為風大,客人都不能走,騰不出屋子來。大哥,你那屋子很好呀!你跟大嫂只是兩個人,一張炕還不夠睡的嗎?」

  韓鐵芳卻笑笑說:「那是我的胞妹。」

  掌櫃的向夥計說:「你怎麼連婆娘跟閨女都分不出來?」

  店夥地無話說了。掌櫃的卻向韓鐵芳說:「按理說,親兄妹住在一塊,也算不得甚麼,既然出門上路,就都得將就一點。你若是覺得不便,你只好在這櫃房裡睡好了,算你一半的店錢。」

  韓鐵芳點點頭說:「好!」於是他就脫了鞋上炕,閉著眼睛休息,旁邊店掌櫃的那個炭盆溢出來暖氣,使他的身體倒很舒適。只是這屋裡出來進去的人總是不斷,凡是到這屋裡的人必要跟店掌櫃談上半天。

  原來這裡雖不靠大道,但卻通著幾個小村鎮,還連著山陰,是蒙古人遊牧之她,並且附近的山裡出木炭,所以這裡住著不少采炭的,利用駱駝運炭的人,他們全是這家店的多年老主顧,彼此又都早就相識,就以此為聚談之所,談東說西,甚麼話都有,使韓鐵芳的耳邊沒有一時清靜。到了晚飯後,屋裡點上了燈,人更坐滿了,光是拉駱駝的就有四五個。大家抽著煙喝著茶談話,就有人提到了半天雲起解西去之事,還有從烏蘇來的說那地方有甚麼春大王爺的朋友韓鐵芳,大鬧屠家店,殺死了一個人的事。

  韓鐵芳盤膝在炕角坐著,就不由得傾耳去聽。有個作小生意似的人,聽了這件事,他就不由得吐舌,說:「這還了得!春龍大王爺的朋友,那本事還能夠差了嗎?仙人劍張仲翔那幾個鏢頭是枉自送死,看吧!他們到不了伊犁,沿途准都得去了吃飯的傢伙,那些差官押解著半天雲,還可以說是沒法子,但要叫我去當差官,我可就早請假了,我不敢應這檔子差!」

  旁邊又有個一身油泥滿臉烏黑,像是賣油的,又像是背炭的,他也搖著頭說:「我也不敢管!仙人劍那幾個人大概是才來到新疆,他們不明白春大王爺的厲害,有人說她死了,我可不敢信那話。屋裡可沒有外人,要叫我說出她老人家的名字來,我都不敢!」

  有個拉駱駝的人,脫了他身上披著的老羊皮襖,墊在屁股底下,又裝了一袋煙,說:「其實現在倒不要緊!背地談論談論她,也不至於就去頭,早先可不行!你們幾位年紀輕些,那時候大概還沒出來作買賣,許不知道,我可是趕上啦!二十年前我就拉駱駝,那時候那位王爺就已經到新疆來啦,好嘛!誰的嘴裡敢說個春字呀?說春還不要緊,誰的嘴裡敢說王字呀?連往南疆采玉的那些財迷們,都不敢說是去采玉,說是找石頭,玉門關那時我們都不敢叫玉門關……」

  店掌櫃搭話了,問說:「叫甚麼?難這還能叫作鬼門關嗎?玉嬌龍雖說不講理,可是那時你們也太雞毛小膽啦!」

  拉駱駝的直著兩隻眼說:「啊!你不信?早先你住在這山背後,小鎮市里,她是犯不上找你來;

  像我們那時候就連炭,拉石灰,走甘省,腦袋後頭都得長兩隻眼睛,說不定甚麼時候她就在你的身旁。」

  店掌櫃卻撇嘴說:「她也不是沒身份的人,能夠跟著你們拉駱駝的?人家的寶劍是金子制的,你伸著脖子叫人家殺,人家還怕髒了人家的劍刃兒呢!」

  那個拉駱駝的聽了這話大不服氣說:「你說她不殺拉駱駝的?你打聽打聽去,這個人你也許不認識,安西州有名的駱駝彭如,現在他趁二百頭駱駝,他那財是怎麼發的?他的爹黑三又是怎麼死的?……」

  由此這個拉駱駝的人就說起故事來了。他就說:「二十年前有一個倒楣的拉駱駝的人名叫黑三,是肅州酒泉縣的人,那一年他拉著幾頭駱駝圭在甘州張腋縣,忽然有兩頭得了病,他就住在一個同鄉開的店裡給駱駝養病。正是年底,下大雪,這店裡本來就住著由安西州新調涼州府的方大人的小老婆,帶著個老媽子,老家人,她還有一個才剛出滿月的小姑娘,雪攔住了他們不能往東去走,天緣湊巧合,那時候就來了一位身懷六甲,騎著快馬的小媳婦。」

  此時屋中的人雖多,但卻靜悄悄地,只有北風挾著沙子嘩嘩地擊打著紙,連院中的馬也不嘶,駱駝也不叫。這個人磕煙袋鍋,又裝了一袋,他停住了話,東瞧西裡了半天。

  韓鐵芳催著說:「你快往下說吧,讓我們聽聽!」

  這拉駱駝的把煙點著,又徐徐噴著,接著說:「這件事情知通的人很多,你們大概也猜出來啦,原來這個身懷六甲的小媳婦,就是玉……那時候還沒人知道,她就自稱婆家姓春,娘家姓龍,來到那店裡,當晚,她就分娩了!……」

  此時突然就有人問說:「那就是半天雲的兒子嗎?」

  這人搖搖頭說:「那誰知道呢?不過那時候的收生婆,就是那方知府的小太太,收了個男孩子,她可就起了心,硬把她那女娃子跟人家換啦,第二天雪還沒住,她就帶著家人老媽子跑了。可是她也永還沒到涼州府,她的男人方知府後來還派人找她,各處找她,也沒找到,後來怎麼啦,大概是半路上出了事,連她換去的那個小子都送了命!這且不提,那店裡第二天春龍大王爺一看自己的孩子叫人換走了,她哪能甘心,正在氣頭上,偏偏我們那個倒楣的同行黑三,不知怎麼得罪她啦,就被她拔出寶劍來克叉一下……」

  說到這裡,就像是得著了證據似的,探著頭問店掌櫃說:「你說她不殺拉駱駝的?」

  店掌櫃抱著火盆,呆得說不出一句話來了。那人又說:「春龍大王爺真行,別的娘兒們養了孩子還能動彈?她可立時就騎馬冒雪去這,自然也是沒有這上,要不為甚麼這些年出的小王爺也是個女的,沒聽說她有個兒子呢?」

  韓鐵芳此時便問:「這樣說來,春雪瓶就是那方夫人之女了?」

  旁邊不知是誰,推了他的大腿一下,他卻精神興奮,願意雪瓶也來到這裡聽聽。

  那被問的人卻說:「這還用說嗎?可是,黑三那倒楣的雖然死了,他的兒子後來倒發了財啦。他那時有個婆娘,有個兒子才五六歲,他一死,家裡的人簡直就得要飯,那婆娘辛辛苦苦把兒子拉把到十多歲,還是幹他爸爸的老本行,幫助人拉駱駝。這孩子嘴不嚴,他知道他爸爸死的事情,有一次他拉駱駝到了大概是南疆且末城,住在店裡,他就說出來了,他說的是當年甘州城換孩子的事,不防玉……春龍大王爺就露了頭了,拿著寶劍要殺他,並問他是哪裡聽來的,竟敢胡說!寶劍擱在脖子上,這孩子可就哭啦,他說他是聽他娘說的,他爸爸拉駱駝的黑三就是被春龍大王爺給殺了的!這地方春龍大王爺可真令人佩服,一聽了他這話,不但不殺他,反倒對他很好,當時她就走了,過了許多日,那孩子拉完駱駝又回到家裡,不料春龍大王爺隨著就來了,贈給他很多很多、無數無數的金銀……」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