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鐵騎銀瓶 | 上頁 下頁
一三五


  又有人說:「不要緊,省裡住的欽差姓玉,伊犁現在將軍是瑞大人,無論如何,也都是親戚,還能把他解了去砍頭嗎?」

  還有人卻吐了吐舌頭說:「王法能夠饒他,他的仇人可也未必會饒他呀!仙人劍的哥哥老君牛,和甚麼隴山五虎、豹子崔七,都到城裡了,個個都是凶煞滿面,仿佛不等到羅某起解,就想在街頭上給鐵霸王報仇,他們才能甘心似的。」

  鎮上的這些人紛紛談論,韓鐵芳心中是十分的著急。

  忽然這天的晚間,有本鎮上一個賣柴耙的人自城中回來,帶來了消息,說是:「半天雲明天就起解,一定由咱們鎮上經過,衙門門口現在都已預備好了車啦!」

  於是把鎮上的人刺激得都快瘋狂了,店掌櫃很早就不收客也不賣酒了,還沒打三更,他就先睡覺了,預備明晨好開開眼,看看半天雲。那些哈薩克人也都行動異常,都算清了店賬,收拾行李,喂飲馬匹,預備明晨就動身的樣子。

  韓鐵芳想要今晚好好休息一會,明天好去辦那樁事,但他的精神太興奮了,竟一夜也沒有合眼,次日清晨,下著濛濛的細雨,天色極為愁黯。這裡住的幾個哈薩克人卻沒等到五更就都走了,街上一陣清脆雜亂的馬蹄聲越聽越遠,慚慚地消逝,大概在這鎮上住了三天的那些個哈薩克人已全都走了。

  韓鐵芳趕緊起來,出屋一看,那匹馬並沒有被人牽去,他放了心,可又更懷疑,心中想著:那些哈薩克人來到這裡,到底是甚麼用意呢?羅小虎將要起解了,他們反倒急忙忙地走了,看情形他們可又不像是奉春雪瓶之命,來此援救羅小虎的,再說他們既認得這匹黑馬是他們春大王爺的坐騎,他們又不帶走,莫非他們已經認為這匹馬應當屬於我嗎?……

  此時鎮上已經是十分嘈雜。店掌櫃早就把門跟窗戶都打開了,韓鐵芳叫他算帳,他馬馬虎虎地給算了,韓鐵芳給錢他也沒細點就收下了,他的兩眼是時時留心著外邊。那平日不來這裡喝酒串門的人,今天也全都來了,都為藉這地方來看熱鬧。對門的幾家小鋪,這時倒還沒開門,可是不開門的也都打開門板上的那個小洞,洞裡都有幾隻眼睛常往外裡,有些好事的還出了鎮街往東邊迎去了。

  並且,本鎮的一些婦女,也都擦胭脂抹粉地,穿紅掛綠地,也不怕淋濕頭上的花,也都擠到鋪子裡來等候著著。

  有的嬌言笑語地紛紛談論,有的還乳著孩子,有的更跺著小腳直著急,說:「怎麼還不過來呀!」半天雲這次起解實在與別的大盜起解不同。

  不但這鎮上因為離著城近,城內近日出的那些驚人的事情,傳得這鎮上婦孺皆知,而且都把那些事歸在羅小虎的身上了。半天雲羅小虎是多麼了不起的人物呀!其實二十年前沙漠上的名頭早已被遺忘了,可他就是玉嬌龍的丈夫、情人、欽差大人的妹夫、伊犁將軍瑞大人的外甥女婿,誰不想看一看,尤其這些女人更都像著「新姑爺」似的要看看這位風流的大盜。

  此時韓鐵芳看著這種情景,聽著別人的談論,心裡卻真忍不住的生氣,而且傷心。他想實在不對,無論玉嬌龍是否是自己的生母,她年輕時跟羅小虎發生情愛,這就真太不對了!羅小虎無論他是否是我的父親,他那個人總算太不務正、太魯莽、太把事情作得丟人了!雖然誓必救他,但也誓不認他為父!……在後院一邊備著馬,一邊覺得臉上發燒,胸頭有股氣往上直頂,眼睛並且發酸。半天之後,忽然聽見前面的那些人又喧嘩起來了,韓鐵芳發著愣,側耳向外聽著,又忽見那些人都將聲音壓下去,呈現出來一種緊張的沉默。

  韓鐵芳就趕忙也跑到了外邊,只聽窗外有人說:「來啦!來啦!這就到啦!」

  於是人擠人,都爭著把眼睛對著門,對著窗。韓鐵芳也不禁揚著脖子,身子往前去擠,有個婦人就回頭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少時,就見街上有人急急地走,緊張地說:「來啦!來啦!」

  於是韓鐵芳也顧不得身前是男人還是婦人,是老人還是年輕的,就把脖子伸得直直地,雙腳登在一條板凳上。這時就聽得「答答答」一陣急快的馬蹄之聲,真是嚴重,從東邊跑來了七八匹馬,上面都是官人,都背著弓矢掛著刀,一閃就馳過去了。又半天就聽見馬蹄聲,車輪響,看熱鬧的人又都彼此說:「來了!來了!」

  只聽啼聲愈來愈近,又來了騎著馬的官人,個個都亮出刀來,寒光閃閃,威風堂堂,一直沖了過去。隨後的就是車,一輛跟著一輛,車上都有棚子,遮擋得很是嚴密,車都用健馬拉著,跑得飛快,車前車後都有差官騎在馬上,手捧鋼刀威風凜凜地壓護,除了輪蹄之聲,再無雜音,少時就從這街上掠過,一直往西去了。這般看熱鬧的人才都松了一口氣,但又都失望地說:「到底哪輛車上是半天雲呢?我怎麼沒看見呀?……」

  韓鐵芳此時由板凳跳下來,他的一顆心幾乎出胸中迸出來,他用力分開了眾人,扭著頭向西看去。這時卻又聽見東面來了震耳的馬蹄之聲,他疾忙又扭頭向東,只見又來七八匹馬,氣勢更猛。頭一個就是那仙人劍張仲翔,這個腿才愈的惡漢,臉上的兇悍之氣更為十足,穿著一身青褲褂,還故意裸露胸膛表示他不怕冷,他的眼睛瞪得又圖又大,腰帶上插著寶刀,馬鞍旁還掛著寶劍,騎著絳色的大馬,向著那邊的車塵馬影一直趕去,幸虧韓鐵芳一縮頭,沒有被他看見。他的馬走過去,後邊的馬又來了,後邊的馬除了兩名官人,其中一個大概就是飛鏢盧大,余外都是韓鐵芳未見過的惡漢,一個是高大身材有黑鬍子,一個是黑胖的腦袋,另幾個都是強壯的少年。

  他們馬上所端的兵刃,有單刀,有短劍,有護手雙鉤,雁翅擋,還有鏈子錨,七節鞭,諒這些人就是其麼老君牛,豹子崔七,和那隴山五虎。他們既非官人,可是他們也幫助押解羅小虎作甚?足見他們是懷著歹心,更怪的是那飛鏢盧大,他頭戴著紅櫻帽,身掛的口袋下麵繡著個「鏢」字,他還隨走髓跟那幾個江湖響馬說笑著,傲然地,急忙地從韓鐵芳眼前過去了。

  韓鐵芳益發氣忿,真想要跑回裡院抄了自己的劍來跟這些人拼命,但又望著前面的滾滾塵土,紛紛的車馬影子,不由不有些生畏。此時雨仍漸漸地落著,道路十分泥濘,那些沒有看見「漂亮強盜」的婦女們,都濕了她們的花鞋,抱抱怨怨地各自回家人了。韓鐵芳疾忙跑到了裡院,把隨身的東西收拾了一下,寶劍掛於鞍旁,牽了馬向外就走。

  那店掌櫃還說:「您怎麼也要走呀?再住一天,等兩住了再走好不好!」

  韓鐵芳卻搖頭說:「不!我要追看去看看半天雲!」

  說著,出了店門,就飛身上馬,鞭子「吧吧」地揮了兩下,馬就飛騰起來似的,少時就離開了市鎮。市鎮之外,枯柳蕭疏,這是一條大這,幾乎都是很堅硬的石頭地,雨水澀澀地流泄,馬蹄如連珠炮一般的又快又緊,霎時就將要把前邊的那些馬追上了。幸而有彌漫的雨氣雲霧擋著,前面的那些人都沒有回頭,即回頭可也不容易看見他。

  韓鐵旁的雙手連身子拼命地向後拉,才把胯下的這條「龍性的鐵騎」給遏止住。他喘了喘氣,馬卻依然高揚起頭來,四蹄仍立起來跳躍,他連連說:「慢!慢!慢!」再向前著,那一隊車馬已消失于煙雨之中,他這才手中緊勒著韁,不急不緩,讓馬向前面走去。

  行走了半日,他的頭髮和衣裡,以及馬身都已被雨淋濕,順著劍銷,直往下滴水。迎面的秋風更緊,雨絲被吹得如亂箭似的直向他身上濯,但他卻覺得全身發熱,前面模模糊糊地似一個村落,他走到臨近一著,原來是一個很大的地方,街道很寬,鋪戶繁盛,比那興隆鎮十個還大。

  只見那押解羅小虎的一隊人,都在一家大店房的門前停住了,車已卸在裡面,一群馬遠正往里拉著擁著,那仙人劍在店前踢打店夥,怒駡道:「王八蛋!你也不睜開你那兩隻烏眼看看這是甚麼差使?沒有房子你也得給騰房!」

  韓鐵芳看他們這樣子是要在此住下了,不往下走了,見旁邊挨著這家店另有一家較小的店房,他就牽著馬進去,這家店房屋雖很少,可是倒還清靜。

  一個很疫的夥計把他的馬接了過去,還問他說:「客官是跟那邊的差官一塊兒的嗎?」

  韓鐵芳搖搖頭說:「不是!我是一個人行路的。」

  另有夥計給他找了一個單間的屋子,旁邊就是廚房,「呼呼答答」地正在拉風匣,可見這時的天氣已經不早了。屋裡十分昏黑,對面幾乎看不出人的面貌,外面的雨越下越緊,兩個夥計,一個送進來濕淋淋的馬鞍和鞭子寶劍等物,另一個夥計拿進來茶壺。

  韓鐵芳叫店家把炕燒上,他坐在炕頭,兩隻手抱著茶壺取暖。發了一會兒愣,見店夥還沒有出屋,他就問說:「你們這裡叫甚麼地方?」

  店夥說:「我們這裡是綏來縣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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