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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第八回 啟親靈淚沾三尺土 觸義憤拳打半天雲

  萬縷的烏絲隨著風兒飄灑,她的頭是側著一點,目光卻凝視著約二十多步之遠的一片土地,那裡是平平的,原來就是沙子與泥土的分界之處,她就想:這裡一定就算已走出了白龍堆了!當時這裡起大風時,不知爹爹也曾否在這裡歇息?她心中萬緒千愁,抑鬱不舒,半天,才將一條辮子編完,又坐著歇息了一會,又凝視著那一片沙土的交界處,心中倒覺著很奇怪,怎麼那裡就是一片荒漠,而這邊就是又有青草,又有柳樹,又有甘泉呢?

  她感覺得人生也是如此,早先隨著爹爹,那時就如同這一帶小小的湖邊,風光美麗,而今後即使爹爹未死,她那病軀恐怕也活不了多久了,而橫在自己的面前的命運,就如一片荒冷黑暗的沙漠,沒人愛憐,沒人為伴,又剩下自己一人孤苦伶何,唉!……她覺得眼睛一陣發酸,便趕緊奮然站起了身,向前走了十幾步,又回過身來,看見夕陽已經發紫,投向這幾棵樹上來的一群鳥雀,又叫了一陣,就全都不叫了,她就頓頓腳說:「走吧!索性往西去!」

  於是她又牽過馬來,重新備上了鞍鏞,掛劍,系包袱,就上了馬,順著湖岸,揮鞭走去。繞過了這短短的湖岸,眼前的地下,可仍是積沙,她再往前行,夕陽已落,長天又跟沙漠一樣的發黑了,只有淡淡的月光,像霧一般,籠置著眼前的景物。又是些時,見眼前是一片樹林,黑壓壓地,就如排列著一群怪物似的,被風吹得瀟瀟作響,中間只有道一條小路,兩旁都是比馬遠高的茂草,來到這裡,雪瓶倒不禁躊躇了,將馬勒住,暗想:這密林裡邊當然不會有人,可是猛獸毒蟲,卻說不定,若是衝開草去走,草裡邊有蛇,而且必然迷失了方向,這一夜不定走到甚麼地方去呢。

  她想了一想,就下了馬,抽出劍來,割了一把草,就紮束了起來,成了一個草綱,於是她取出來火鐮,打著了火,就將草燃著,這地方的草本已快枯黃了,她用力一抖,立時火光騰起,眼前的密林很清楚地現了出來,驚得她的馬也要奔,她就收了寶劍,抓住了馬騎上,手搖著火把,就闖入了森林,把林中正在睡覺的鳥兒也都驚起,亂飛亂噪,而她行至林中不遠,火把也就滅了,她給扔在地下,卻又抽出寶劍,就以劍向前尋著路,繞了半天,才看見天空的星光,她就催馬出了樹林,深深地呼吸幾口氣,馬也長嘶了雨聲,騰起來四蹄就向前跑,她收都收不住,但忽然看見路旁的地下,又騰著一片火光,好像有人在那兒做飯似的,她非常覺得詫異,就用雙手勒住馬韁,用了很大的力氣,才將馬收住。又讓馬瑞喘氣,她就撥轉馬頭,回過身來,卻見那火光之處,有人高聲嚷著說:「喂!你是幹甚麼的?」

  雪瓶更詫異了,心說:這裡怎麼會有人?而且是漢人?她就也回問說:「你們是幹甚麼的?」

  那邊卻不言語了,似乎因為聽出她是生人,才不敢再言話的。

  雪瓶卻抽出劍來往近處去,那邊地下燃燒的是木柴,火光熊熊,照出來那邊是支搭著一個小小的蘆席的窩篷,地下扔著亂七八糟的東西,有兩個人。一個身材高,一個身材矮,見了馬上的她,就都驚驚慌慌,那個身材高的人連連擺手,說:「不幹我們的事,我們是叫他找來做棺材的,他沒回來,你再追他去吧,別來找我們。」

  雪瓶聽了實在覺得莫名其妙,就下了馬,更往近走,並且說:「你們別害怕,我也是過路的,你們在這曠野荒郊的地方到底在幹其麼?」

  她來到了臨近,那兩個人都往後退,可是那身材矮的,原來是個十來歲的小孩子,他看出來春雪瓶的模樣兒,就拉了旁邊那個三十餘歲的男子一下,說:「這不是那個人!」立時他們對雪瓶,就不再太畏懼了。

  雪瓶低頭看著,見地下堆著的樹枝跟木屑很多,他們燃火也不是為燒水、做飯,多半是為怕有狼來,所以才預備著火,為的是把狼嚇走,地下還躺著鋸下來的一棵大樹,有鋼鋸,有斧頭,還有些七零八碎,好像這兩個人真是木匠,在這裡做工呢。雪瓶因就懷疑地問說:「你們在這裡是做甚麼?」

  那男子就說:「我是黃羊崗子的木匠,會做棺材,那河南人韓大爺把我們找來,叫鋸這裡的沒主兒的樹,釘一口棺材,好裝人,韓大爺……」

  雪瓶驚訝得神色都變了,連忙問說:「你們所說的這韓大爺,就是韓鐵芳嗎?」

  木匠搖頭說:「我不知道他叫甚麼名字,你問他吧!」把旁邊的那孩子一推,那孩子就點頭說:「韓大爺的名字就是叫韓甚麼芳,他是個好人,我叔父是個瞎子,病死在黃羊南子,就是韓大爺找他給做的棺材埋了的,韓大爺薦我在劉大的店裡當夥計,劉大爺待我不好。韓大爺走了一趟尉犁,丟了好多的東西,把琵琶也丟了,就回到了黃羊崗子,他走的時候騎了一匹紅馬,渾身很髒,只帶著一把刀。」

  春雪瓶著急地說:「你們來這兒做棺材是要埋誰?」問了這一句話,身子都發顫了。

  這孩子卻越發磕磕絆絆地,把話說得很慢,他說:「韓大爺有個好朋友,一塊兒走到沙漠,那人就得病死了!」

  雪瓶聽了這話,心中就如被刀剜了一下。

  這孩子又說:「在沙漠裡買不著棺材,韓大爺就刨了個坑兒,把死屍給埋了!」

  雪瓶的眼淚,已不禁奪眶而出。又聽這孩子說:「韓大爺到尉犁去,就是為請那人的女兒預備棺材到沙漠去收屍,運靈……」

  雪瓶頓了腳一下,說聲:「唉!」倚著馬就不住的悲哭,那孩子愣一愣,又接著說:「沒想到韓大爺見了那人的女兒,那女兒就是秀樹奇峰……」

  旁邊那木匠狠命地把孩子推了一下,就將這孩子推得咕咚一聲坐在地下,木匠說,「你敢當著人滿口胡說?你不要命啦?你不要命,我還要命呢!我真不該應這回買賣,倒楣!」

  雪瓶卻怨聲斥住了這個木匠,她蹲下了身,將那孩子攙扶了起來,溫言婉轉地說:「你不要怕,你說不要緊!那沙漠裡埋的人到底是誰?」

  孩子說:「韓大爺到了尉犁倒挨了一頓打,回到黃羊崗子,他就很煩,他跟劉老大,跟薛老頭,爛眼三他們說,韓大爺本來在別處還有要緊的事,可是他的那個朋友,死了就埋在沙子裡,他的心裡實在不安,無論如何也得做一口棺材盛斂了再埋起來,他才能心安,才對得起朋友,他才能到別處去辦事,可是怕又沒有錢,劉老大薛老頭又都不肯借給他。他要賣他騎來的那匹紅馬,別人怕他那匹馬的來歷不明,全不肯要,好容易才遇著個過路的人花了三十兩,買了他的那份鞍韉,他就雇了木匠,帶上我,叫我幫著,來到這兒做棺材,這兒有這麼些樹,隨人砍,木頭倒是現成,可是也得用兩天的工夫才能做得好。」

  春雷瓶就趕緊問說:「韓大爺現在在哪裡?你們快些把他找來!我只細細問他,我就是春雪瓶,你們不要害怕!」這孩子雖然發著愣,可是他倒似是只怕秀樹奇峰,而不怕春雪瓶,他就也著急地說:「韓大爺跑啦!叫個騎著馬拿著寶劍的哈薩克姑娘給趕跑啦!」

  雪瓶更是驚異地問說:「甚麼?」

  那木匠又把孩子推在一邊,他過來說話了,他說:「韓大爺在黃羊南子講好了的,叫我們到這裡來,乾糧跟水都歸他預備,到道兒鋸樹,鋸板子,釘棺材,還得幫著他刨死人,再入斂,一共十五兩銀於,不為這十五兩銀子我還不來呢!我在黃羊崗子真沒有買賣作,不然,誰能應這個活,你看我連鍋頭都帶來了,要沒有這孩子幫著,連這些累贅的東西我也運不來呀!韓大爺還帶著一匹紅馬,那匹紅馬就是個惹禍精,我們今天才來,韓大爺幫助我鋸樹,這孩子也幫助我拉鋸開板,其實板都快開好了,明兒再一釘,一口棺材就算成啦,刨死屍,盛斂,那倒容易,頂多了兩天的事兒,可是今天才過年,麻煩就來啦,來的是一個跟你似的姑娘,騎著馬拿著劍,嘴裡說著哈薩克話……」

  雪瓶以衣袖拭了拭眼淚,聽到了這裡,她就知道必是小霞,就不由得十分生氣。

  又聽木匠說:「那姑娘初來的時候倒不凶,她也不問我們給誰做棺材,只是跟韓大爺說話,還笑著,可是韓大爺聽不明白她的話,倒直跟她瞪眼嚷嚷,她就生氣了,要她那匹馬,說那匹馬是她的,我倒懂得一兩句哈薩克的話,翻給他聽了,韓大爺一賭氣,就叫她把馬拉走,不想那姑娘不但是來要馬,她還要人……」

  說到這裡,雪瓶也不禁很覺著難為情,木匠又說:「那姑娘大概要跟韓大爺成夫妻,韓大爺就著急啦,韓大爺帶著刀,就拿著刀跟她打了起來,我們都躲得遠遠地看著,見韓大爺很厲害,刀耍得很熟,可是那姑娘更凶,寶劍練得更好,兩人打了半天,韓大爺沒敗,可是那姑娘由懷裡掏出弩弓來了,裝上箭,就向韓大爺連射……」

  雪瓶急忙問說:「那韓……韓大爺傷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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