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鐵騎銀瓶 | 上頁 下頁
八七


  雪瓶怒猶未息,驚疑倍增,就慢慢坐下,連飯都吃不下去了,過了許久,她忽然長歎了口氣,心說:為甚麼剛才那姓羅的會說出那些話?為甚麼他又唱著爹爹所當唱,唱了就很難過的那句歌?莫非爹爹在未育養我之前,真有過甚麼事,如今或是知道這位姓羅的來找她,或是逼得她才拋下我而走了,隱藏起來,永遠使我找不到她,見不到她了?……本想著也要騎上馬,去追趕那姓羅的問個明白,但因他是早先的強盜,是半截山的一夥,自己實在鄙視這種人,不殺死他就是特別寬容了,而且想來想去,心裡不由得悲傷、灰冷。

  她吃了一點黃羊肉,覺得很重的青草味,實在不好吃。可是旁邊有人給她送過來乳酪,送過來乾糧,還有人送來一大串白葡萄兩個哈密瓜,都像進寶似的,她含著笑,道著謝,一一的收下,她真吃不了,她覺得別的人對她都是如此的敬畏和善。雖然這些人之中只有她一人是女子,這時整個的沙漠,幾百里之內,恐怕也只有她一人是女的。但她在此睡覺很放心,深夜沙漠中的風不冷不熱,很使人舒服,當中的火雖已滅了,但圈外的四邊又都燃起熊熊的人來,為的防備野狼來襲。

  好像是這些客人公舉出兩個值更的人,卻在說閒話,一個說:「半天雲那傢伙果然是個老手,慌忙之中,他竟會沒把馬騎錯了,他馬上的東西一樣也沒掉下。」

  又一個說:「他一定是找他的徒弟半截山去了!」

  那個又說:「半截山不是他的徒弟,不過有人說半截山早先在他的手下當過幾天樓囉就是了!」

  一個又說:「那還不得聽他的話?明天一早,咱們就快走吧!別再出了甚麼事!」

  那個又說:「不會!不會!有小王爺在此,他們早不知跑往哪裡去了,聽說戈壁虎恨大王爺小王爺,他不怕,可是他早晚得碰上釘子,把腦袋弄掉了才算完。」

  雪瓶聽這兩人談話,決不見提起她爹爹的名字及其麼關於早先的事和最近行蹤的話,就知道十幾年來,爹爹不許別人提,提了就許殺,這種手段太厲害了,也太過份了,弄得自己現在跟別人打聽,別人即使知道也必不敢說。她躺在席上睡不著,不覺地天色已漸漸發亮,四圍燃燒的柴火都已成灰燼,天上是滿鋪著薄薄的魚鱗雲,東方朝霞作橙黃色,大漠上起伏的沙崗,一層一層,真知海中的巨浪一般。

  雪瓶坐起身來,就聽旁邊臥著的那些個人,多半還在打呼,有幾個哈薩克人是向著早霞的那方向跪著,專等著日頭出來,他們好禮拜。

  那兩個差官也醒了,他們白帶著手巾,由水壺裡倒出來水,蘸濕了,先交給雪瓶,雪瓶客氣地接過來,只擦了擦手,便還給了他們,笑著問說:「你們是上哪兒去?」

  差官答說:「我們是迪化撫台衙門的,是從烏爾土雅台辦完了公事,回迪化府去。」

  雪瓶不由露出一點驚訝的樣子,說:「你們是到迪化去?」

  差官點頭說:「對啦!您有甚麼事嗎?我們可以順便給您查辦!」

  雪瓶搖搖頭說:「沒有甚麼事。」又怔了一怔說:「我的爹爹春大王爺……」

  兩個差官都齊點頭,並顯出恭敬的樣子,那好說話的差官就說:「我們在新疆當差多年啦,平日就久仰春大王爺的大名,行俠仗義……」

  雪瓶悄聲點問:「我此次出來,就是為尋找我的爹爹,你們可曾看見她嗎?」

  差官又一齊搖頭,說:「六七年前我們只見過她老人家一次,以後就沒見看她老人家的金面,在背地我們也不談說她老人家的事情。」

  雪瓶點點頭,心中很失望,就站起身來打算要走。

  忽見那兩條狗又汪汪地亂叫起來,飛奔向東邊的沙崗上,這裡的人也全驚醒,雪瓶更為愕然,忽聽那沙崗後有人叫了一聲:「哎喲!」只見有一個人自沙崗上滾了下來,兩條狗要撲回來要咬這個人,雪瓶已抽出雙劍,急忙奔去,將兩條狗驅散,她就問說:「怎麼啦!你受傷了?」

  受傷的人年有三十來歲,穿著一件破衣服,滾滿了沙土,發蓬辮散,鞋也去了一隻,他的臉如黃紙一般,勉強睜著兩隻眼睛,卻喘吁吁地說不出來一句話,這時已有不少人跑過來了,都圍住他,用漢語和番話驚問說:「甚麼事?你遇見甚麼事啦?……」並有人拿來涼水灌給他喝,店掌櫃那個老頭兒也跑過來了,他一看見這個人,就更是驚訝地說:「哎呀!你不是拉駱駝的竇三嗎?多少日子沒見看你啦,我還以為你死了呢?怎麼啦?你這小子如今怎麼成了這個模樣啦?」

  竇三雖然身上沒有受傷,可是臉、手跟那只去了鞋的腳,連兩個磕膝蓋全都跌磨得出了血,他狠命地連喝了幾口水,躺著喘息了半天,旁邊又有幾個人說:「你遇見了甚麼事?快說出來嗎!這裡有春小王爺能夠給你作主!」

  雪瓶也說:「你快說,是遇見了狼還是遇著了強盜?」

  竇三仰臥著,翻了翻眼睛,他這才看見了春雷瓶,他生平雖未見過雪瓶之而,可是聽別人一說,再看了看雪瓶的模樣跟打扮,他就立刻驚慌,翻身跪在地下叩頭,他指著南邊說:「半截山……我跟著人拉……拉著四十幾頭駱駝,運的都是糧食,我們……因為白天怕駱駝受熱,就夜間走,本來想趕到這兒來再睡覺,沒想到天還未黑著就遇著了半截山、戈壁虎,足有七八十個強盜,把我們的人捉去了,駱駝跟貨也都搶去了!只有我逃得快才跑到這兒來!……」

  旁邊就有人說:「這必是半天雲昨晚受傷跑了,就把他的徒弟半截山勾來,劫了他們的駱駝倒未必是故意,待會他們就許上這兒來,把這地方給踏平了!」

  雪瓶忿怒得臉兒比天邊的朝霞還紫,她向店家說:「快點!把馬給我備上!」

  那黑臉夥計聽了,就急忙跑了去備馬,雪瓶又向眾人說:「你們誰願意跟我去?救那些商人,奪回駱駝跟貨物?」

  那些人有的走開了,有的暗暗拉著看他們的同伴退後,但也有不少人都一齊奮臂答應,有的就去急急備馬,雪瓶先去預備好了弩箭,等到馬車過來,她就跨上了馬,別人早在後面將她的包裡也系在馬上,她手擎雙劍,催馬就越上了沙崗,如飛龍一般地賓士去,身後的人也有拿著刀棍的,都策馬跟隨著,可是也有的跟了不遠,就站住,或是就回去了。

  春雷瓶縱馬一連過了無數的沙崗,東方太陽出來了,映得她手中的雙劍閃閃發亮,走出約十餘裡地,她回頭看見,身後跟隨的只剩下五個人,而且都不走了,都一齊驚惶地指著前面說:「來啦!」

  雪瓶卻冷笑著說:「怕甚麼?」她催馬上了一道很高的沙崗,一手握劍,一手覆在額前遮住那晃眼的陽光,向遠處眺望,只見那遼遠的天涯,目光所能投到之處發現了一群黑點。初時像是樹葉聚集的蟲,待了會,又像是階前「求雨」的螞蟻,又過了會兒,那邊像是一堆黑豆,可是直向這邊滾來,越滾越大,漸漸大得像是一群豬,又待會才看出確實是一群馬,毛色斑駁,都背看陽光馳來,越來越近,看清楚了馬上的人手中都持有閃爍著白光、紅櫻飄動的長槍,漸漸聽見了雨點一般的馬蹄聲,待了一會,那雜亂的蹄聲喊嚷聲,就如同大風刮來,暴雨落下,湖海翻起,轉眼數十騎已來到面前不過一箭之遠,一個個猙獰的面孔都能夠看得很清楚。

  春雷瓶這裡反把雙劍收入銷中,她已拿出一大把鋒利的箭來,就連續著裝在弩匣裡,崩崩崩,嗤嗤嗤,隨發隨續,那邊就發出聲聲的驚叫慘號,人翻馬仰,咕咚咕咚,哎喲咬喲,就如一個一個的西瓜,或是裝煤的袋子,都紛紛從馬背上滾了下來,一群馬也亂躪亂奔亂叫,當時一片大亂,春雪瓶的人跟馬依然不動,依然取箭去射,這時忽見一條黃臉大漢,騎著一匹紫色的大馬,他一手持刀,一手拿著藤牌,就如古時的甚麼武將似的,迎著春雪瓶飛奔前來,一面奔一面霹靂似的大聲喊說:「不要射箭!春雪瓶!你且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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