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鐵騎銀瓶 | 上頁 下頁
八六


  雪瓶又問說:「這天氣會起風嗎?」

  對方的人答她說:「倒還不至於!你快走吧!前面有店。」

  雪瓶一聽說沙漠之中竟有店房,她倒覺得很是奇異,也因此放了些心,從駱駝旁邊走了過去,走不遠,又遇著兩隊駱駝,這時天色已慚晚,那顏色跟砂子一樣的沙雞,成群的撲嚕嚕飛起,還有成群的黃羊,都跟鹿長得一樣,全身的紅黃色的細毛,跑起來像飛一般,一霎時就跑了十幾群,約數百頭,雪瓶倒覺得目不暇給。又走多時,嘴十分渴,對面也不再有人來,而天際紅霞紛落,地下的沙崗愈見烏黑,她策馬再向前行,又是數裡,忽見遠處又起了一股滾滾的黑煙,並有一閃一閃的火光,她趕緊再往前走,到了臨近一看,原來這裡有幾閑低矮的草屋,屋前生著一大群人,停著許多輛車,三四十匹馬,還有幾十個駱駝,黑壓壓地一大片,當中是燃著木柴跟駱駝糞,火光熊熊,魚肉的香味直撲到鼻裡,原來這裡就是所謂的店房,是在沙漠中挖成了一片低地,蓋了這幾間風來了就吹倒、風過去又能搭起來的簡陋的房屋。因為來的客人多,屋子容不下,而且沙子上的餘熱未散,屋裡實在不能呆,所以大家都住在外邊,坐在地下,趴在沙上,柴跟駱駝糞隨燃燒著隨又往裡添續,火光是越來越猛,不用點燈,每個人的臉都可以看得很清楚,大家亂紛紛地說著各種言語,還有人哈哈地大笑,有哦哦的高歌,一種肉味雖然好聞,但這些人身上的汗臭,直逼得人不能近前,驟子叫喚,駱駝悲鳴,馬在噴氣打都嚕,這店家還養著兩條狗;見沙坡上有人騎馬來了,就都跑過去汪汪的亂吠。

  雪瓶下了馬,她看見這大群人這麼亂,本不願在此住宿,但又四下看看,天已昏黑,地愈茫茫,若是走下去,不知走到何處才能再找首個店房。並想,這些人裡也許就有強盜,就有牛脖子混雜在其中,我是為做甚麼來的?我為甚麼不在這裡住一夜?當下她牽著馬便不了沙坡,也就算是已經走入店裡了,她在閃閃火光之中先去看那些匹馬,看見有不少匹全身黑色的,但卻沒有爹爹的那匹鐵騎。這時,忽然間一切的談話聲音全都停止了,無數人的驚疑的臉,直瞪著的眼睛,全來對著她,真是十分嚴肅,只有火燃著乾柴「劈剝劈剝」發著聲音,狗也不知跑到哪裡去了,也不叫了。

  雪瓶喊著說:「店家!來喂喂馬!」隨著她的話,立刻就來了一個光著脊背,骨瘦如柴的老頭兒,口中連聲答應著,就將她的馬接過去,她卻自己解下包袱,手提著寶劍,走進這些蹲著坐著的人群裡,她見這些人都是神頭鬼臉,有長鬍子的,有光下巴的,滿地都是行李、被卷、貨物、牛皮口袋、駱駝鞍子,每個人都正在吃喝,有的吃著肉,有的喝著自己帶來的乳酪,有的啃著發了黴的大鰻頭,有的咬著自煮的羊腿,大鍋裡還正在燒著。這百十多個人的模樣,雪瓶也很難將他們一一看清,不過可知大概沒有那牛脖子,因為都仰著臉看著她,沒有甚麼人躲藏。

  雪瓶只過去向那燒火的人間說:「你們這鍋裡煮的是甚麼?」燒火的人仰著一張烏黑的臉兒說:「是黃羊肉,早就熟了,你要吃嗎?」

  雪瓶就點了點頭,又問:「你們這裡有水喝嗎?」

  燒火的人說:「管飯不管水,水都得自己帶看。」

  雪瓶還沒有答話,旁邊早就有個人過來,「吧」的一聲就打了那燒火的一個大嘴巴,打得那人「喲」了一聲,拿手捂著黑臉,打人的那人卻是個差官的樣子,肩上掛著公文袋,一手拿著紅櫻帽,一手緊緊握拳發威,罵著說:「王八蛋,你也不睜眼看看問你話的人是誰?你敢說沒有水?沒有水你也得給變水去!」又同雪瓶彎腰賠笑說:「這店裡也實在沒有水,連煮肉的水還是大家公攤的,在沙漠裡無論是走路住店,都非得自己帶著水不行,你就來喝我們的吧!」他原來就坐在離火不遠的地方,還有他的兩個同伴,也都是當官差的,立時就把一大壺茶跟一個茶碗送過來。

  雪瓶倒覺得不好意思,就不由得笑了笑,她這一笑,閃閃火光映著她的嬌顏,一些人不僅驚訝,且多有些發迷似的了,雪瓶剛要放下包袱跟寶劍,去接茶來飲,忽然聽得人叢中有人粗聲地喊道:「好漂亮呀!」

  雪瓶吃了一驚,又見許多人都扭轉了臉,還有的發氣地在責問那人,那人仿佛還在冷笑著,說:「難道她還是……」往下邊的話雪瓶沒有聽明白,但她發怒了,瞪起眼睛,要想抽劍,但又想何必呢,別人這樣地怕我,原是因我爹爹的名氣太大,我又何必倚勢淩人呢!遂就顏色緩和了一點,又微微一笑,客氣地從差官的手中接過一碗茶來。

  差官也驚愕了半天,這時又彎腰遞笑來勸著雪瓶,說:「您別動氣,常常有這樣才從外省來的渾人,他們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早先……」把腰彎得更深一些,就說:「有一回,那是七八年前了,大王爺也遇見了一個莽撞的人,說了一句話冒犯了她老人家,她老人家可也沒有生氣。這件事我是知道的!」

  雪瓶聽人提到了她的爹爹,她心頭就不由襲了上來一陣悲痛,咽下了兩口苦茶,就背著人高聲向所有的人說:「諸位!可知道這沙漠附近有一夥強盜,為首的叫半截山,其次的叫戈壁虎?」

  忽然聽人叢中又有那粗聲發出來,說:「甚麼半截山?戈壁虎?他也叫半,他也叫虎,是冒老爺我的招牌!」

  雪瓶就藉著火光所照之處,看見那說話的人是一個四五十歲、兩腮長著灰白鬍子的人,形象極為古怪,旁邊的人都瞪他,推他,還有的拿拳頭打他。

  雪瓶卻依然不動氣,接著又說:「還有一個賊,名叫牛脖子,他是騎著一匹黑馬,大概逃到這裡來了,如果有哪位看見了,請快告訴我,我必有重謝!」說過了漢話之後,又拿哈薩克的話說了一遍,當時就有人爭著來回答,說:「半截山跟戈壁虎倒是有,常在這裡跟白龍堆那一帶打劫行人,他們的老窩就在南邊太歲山離這裡有八十裡地。牛脖子我們可不知道,我們也沒看見有個騎著黑馬的人。」

  雪瓶又問說:「我的爹爹春大王爺……」說到追裡她卻不往下說了,因為她原想是向這些人打聽打聽自己的爹爹的下落,但忽然又一想,爹爹縱橫新疆十餘年,幾時曾有過準確的下落,自己不能去找,反要向這些人問,他們也必定不知道,而且足以減低了爹爹的威名,遂就把話又咽了回去。

  那差官又給她倒了一碗茶,她又喝了,那黑臉的店夥,撕了一大碗黃羊肉,也給她送來,放在她的眼前地下,而那老頭兒——店掌櫃的又跑到屋裡,給她抱來一張蘆席,鋪在地下,這真是太優待了,雪瓶卻說:「離著人遠一點,我怕烤。」她話一說出來,旁邊的人都往後擠,「咕隆咕隆」地一陣亂動,給讓出一大片地方來,她又覺得有些不好意思,連說:「不必,不必,只要容給我一點地方就行了。」

  那掌櫃的把席又拉得離火遠了一點,黃羊肉跟那差官的茶碗茶壺,全都放在席上,她把包袱跟寶劍也都扔下,剛要坐在席上,忽見人叢中站出來那怪樣子、一臉鬍子的人,原來這人身穿黑綢子的褲褂,他分開了眾人往近走來,眾人齊都驚慌,有的喝他,有的攔他,他卻連竄帶跳離開了人群,到了春雪瓶的近前,他的態度倒不怎麼兇橫,只把一雙大而發圓的眼睛向雪瓶的臉上瞪了又瞪,雪瓶覺得那幅怪模樣,真討厭,真難看。右手的拳頭便緊緊握著,沉著她的俊俏的臉兒,瞪著兩隻銀星一般的眼睛也望著那個怪人。

  那人就忽然笑了笑,說:「姑娘別生氣,我許認識你,我跟你打聽打聽?你的娘是不是俠女玉嬌龍?你的爹又是誰?」他說到這個爹字,如同敲了一下鑼似的,聲音非常之宏亮,在他以為「爹爹」

  即是「爸爸」,即是春雪瓶之父,玉嬌龍之夫,他的兩眼露出嫉恨之意,又說:「你告訴我不要緊,我是你媽的老朋友,你媽當年自北京出來……」旁邊的人齊都嚇得更往後退,有的已站起身來跑了,因為十九年來全新疆無人敢說這樣的話。

  春雪瓶就突然向那人的臉上打了一拳,怒喝說:「胡說!」接著又一拳也捶在這人的臉上,這人只向後退了一步,說:「你打我我也不還手,你聽,我姓羅,二十幾年前在新疆有名的半天雲那就是我!」他說到這裡,旁邊更有不少人嚇得站起來驚跑,馬也嘶,狗也叫,並有幾個人嚷嚷著說:「小王爺!快躲開著他點!他是早先沙漠裡的強盜,半截山還是他的嘍囉呢!」

  春雪瓶仍不言語,那姓羅的又忿然說:「當初的事不必瞞人,但我二十年前就洗了手,你媽媽玉嬌龍就是我的妻!」這種侮辱春雪瓶可真忍耐不住,她立時撲上去,同那人的胸咚的又是一拳,這人的身子向後一仰,春雪瓶趁勢一腳,正踢在這人的腹部,這人就咕咚一聲坐在地下,但一咕嚕身子又爬起,春雪瓶卻已抽出雙劍,左右一分,白光閃閃如電,高掄著向姓羅的兩肩劈下,姓羅的急忙回身?

  就跑,跳過了幾隻駱駝,很敏捷地抓住了一匹馬,他就騎上,還舉起粗壯的胳臂高聲喊著:「你回去告訴你的媽,就說我羅某到了新疆來尋她,遲早我要見她一面,叫她別忘了舊情!」

  春雪瓶見此人已上了馬,自己就趕緊取出來小弩箭呼呼兩箭射去,那姓羅的就「曖喲」的怪叫了一聲,旁邊亂烘烘的人有的就叫喚,有的就大笑,但姓羅的並沒有從馬上跌下,他忍著箭傷,以拳擊馬,急急走去,爬上了沙崗,越過了沙堆,便聽「踏踏踏」的馬蹄磨沙之聲,少時人馬的影子盡消失於沉沉的沙漠夜色之中。

  這裡春雪瓶喘了一口怒氣,才收起來個弩箭,卻聽一陣悲壯的歌聲隨著微微的乾燥的風兒吹來,隱隱的聽出來是:「天地冥冥降閔凶……」雪瓶吃了一驚,專心去聽,但聽歌聲漸遠,漸漸消散,這裡許多的人又都坐下,胡亂談著,話聲如滾滾潮水,又如下了大雨似的,一句也聽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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