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鐵騎銀瓶 | 上頁 下頁
六八


  韓鐵芳也覺出天色已然不早,就站起身來,不禁打了個哈欠,慢慢往裡院踱去,裡院黑忽忽地,雨仍很大,他腦裡只顧了思索剛才那些人說的話,並不斷猜度著春雪瓶的為人,不防棺材就在院中停著,幾乎把他絆了個大跟頭,幸虧他兩手扶在馬上才沒有跌倒。瞎子的侄兒還在屋裡哭,他進去溫言勸慰了一番,那孩子才算止住了悲聲。韓鐵芳就嘆息著,回到自己的屋內,順手將房門一掩,摸了摸炕席上沒有甚麼蝨子等等的東西,他就將身倒下了。戶外的雨仍在他耳畔低奏著樂聲,不多時他便睡去。第二天雨漸微,到中午時完全停止了,天可還陰霾著。有的膽大客人,不管前面河水有多大,就套車備馬,亂紛紛地走了,可是留在這地方的人也不少。

  那兩個差官已經走了,而昨天那對韓鐵芳很注意的幾個人還沒有走,從一清早就來這裡喝酒,直喝到午後都沒出鋪子,他們一其是五個人,都不像是件買賣的,也不像官人,個個都年輕體壯,眼睛襄發看光,他們還到後院來看了看,故意詫異地說道:「喝!這院裡還有馬?還有棺材!」

  韓鐵芳是十分地愁悶,在門前站了一會,扭頭一望,西邊不遠,斜對面的三間瓦房就是驛舍,幾匹瘦馬栓在門前的構上,窗子開了一扇,露出了一個中年婦人的半身,雲鬢、金首飾、絲綢子襖,將一隻手伸到窗外,接著那微蒙的雨點兒,韓鐵芳沒好意思去細看,卻料到那必是官人之妻丫鬢出身名字叫作「繡香」的了。他又走出這市鎮去看了看,就見地下的水都往低處流,沖著露出來地層的組沙、碎石,所以倒沒有甚麼稀泥。南望湖波浩浩,那湖床簡直已經變成大湖了,北眺則三匹裡外便是沙漠,黑茫茫的,像是一片大海。

  韓鐵芳趕緊走回來,就叫人在鎮外地勢較高的地方掘坑,去抬棺材,棺材向下直漏水,死人的侄子跟著哭,劉老大還在門前燒紙,放了兩個爆竹也都沒響,蒙古人又趕來念經,十幾個人忙亂了一陣,就把個飄泊一生的盲樂人埋在地下。韓鐵芳仿佛了結了一件心事,不勝嘆息著回到了店裡,只聽許多人都讚歎說:「這位大爺作了一件好事,真是仗義疏財,這樣的人真少見。瞎子雖死了,他的鬼魂也得知恩不忘!」韓鐵芳卻叫劉老大給他算帳,決定自己明天就走。

  劉老大說:「你往東去倒不要緊,往西去水可大呀!你已經在這裡住了這麼多的日子了,索性再等兩天吧!」

  韓鐵芳卻搖頭,說:「我實在不能再耽擱了!這樣已經對不起我那朋友了。」

  他把這些日子的帳目全都算清付清,只預備明天動身。此刻他身邊剩的銀錢不足三十兩,到尉犁城去的路費是足夠用了,然而將來怎麼生活,卻一點把握也沒有。瞎子的侄子哭了半天,現在已穿上一件破油裙,替劉老大擦盤洗碗,燒火掃地,作起小夥計來了。韓鐵芳又當著拿出了五兩銀子交給劉老大,請劉老大替這孩子收存,以備將來他要甚麼或有甚麼事的時候再用。他並囑咐這孩子,在此應當勤敏耐苦,以後要學好,要誠實可靠,好叫人喜歡。孩子流著眼淚不住點頭答應。韓鐵芳就回到自己的屋裡去了,收拾行李,磨磨寶劍,並在院中刷洗那匹馬。忙了半日,到晚飯後他就已疲倦不堪,連門也沒閉嚴,燈也設點,他就躺在炕上睡著了。

  也不知睡了有多少時候,忽然被一種聲音給驚醒,他睜開了眼睛,起初還以為是風把屋門吹開了,但繼而覺得這屋門是由一條小縫兒慢慢地開,微微發出哎呀哎呀的響聲,不像是風吹的,他才大吃一驚,曉得門外有人,就將腿屈起一隻來,一手用力按住了炕,一手提住了劍柄,輕輕地抽,又聽見院中有人吃吃地低聲說話,馬蹄也響了兩聲,前面曾有人「啊呀!」一聲,像是劉老大,但似沒有喊叫出來就被人堵住了嘴。

  韓鐵芳胸頭火起,實在抑制不住,他一看見了門縫開得漸大,有人向屋裡一探頭,他就心說:笨賊!你當玉嬌龍的九代徒孫也不配!手一用力,身子坐起,同時腳向炕下一跳,寶劍也嗆哪的一聲抽出銷來,同屋外沖去,屋外的賊人將身閃在門旁,待韓鐵芳一出屋,他就條然一刀削下,韓鐵芳早有防備,橫劍一撩,待賊人向後一退,他就逼一步反劍去刺。

  賊人刀短手遲,就慘叫一聲倒地,然而早有另外一個賊牽著那匹黑馬往店外跑去,韓鐵芳大喝一聲:「別走!……」追至前面,那酒鋪裡燈還未滅,桌凳參橫,有兩個賊才拿繩子將劉老大跟那孩子捆上,一見事情不好,他們就撒了手,隨著那牽馬的往外就跑,彼此說著黑話:「風緊!……」有一個人才出門,腳底下一滑就坐在地下,韓鐵芳趕出去一劍,只聽得慘叫一聲,他卻向前追,前面的那個賊就把馬放棄了,身子鑽進了車底下,門前尚停著五六輛車,他一輛一輛的鑽著,後來被逼得無處可逃了,他就搶刀與韓鐵芳拼戰,刀跟劍相磕了兩聲,他就已敵擋不住。他跳到一輛空車上,韓鐵芳也追上去。如此,他一輛一輛跳,韓鐵芳也毫不放鬆地追,二人邁過這幾輛車,那人竟逃進驛舍去了,韓鐵芳大喝:「拿賊!」

  驛舍的窗上立時出現了燈光,有婦人之聲向外驚問說:「甚麼事?甚麼事?」這驛舍沒有後院,賊人進去竟半天沒出來,韓鐵芳就不敢再逼了,只向裡邊說:「你出來!我只問問你們剛才打的是甚麼主意?決不殺你,你放心!」問了幾聲,裡面不答應,可是聽見屋裡的婦人驚呼,韓鐵芳吃了一驚,情急地跑到窗前,驀然將窗戶一推,就開了,看見那賊人正持刀逼嚇那官眷繡香,她的男人也未在屋內。

  一霎間,韓鐵芳就如一只貓似的飛身竄進屋內,當的一聲,寶劍已將賊人手中的刀磕開,賊人兇悍地翻腕搶刀還要砍,但韓鐵芳的左手已將他的腕子托住,右手搶劍向他大腿上砍去,賊人發出一聲怪叫,身子向後傾倒,韓鐵芳趁勢一腳,咕咚一聲就將賊人端出了屋門,驛吏薛老頭在外屋又大聲驚叫,接著那負傷的賊人在地上折騰,滾、爬、呻吟、慘叫著,而屋裡的地下留下幾滴血跡,被慘黯的燈光照著。

  這婦人繡香,把眼睛向著韓鐵芳打量了一番,她雖然是一個柔弱的婦人,當剛才韓鐵芳與賊人拼鬥之時,她也是非常的驚慌,但這時她的態度又十分鎮定,好像這種拿刀動劍,流血驚呼之事,她瞥經見過,這不算其麼稀奇。不過當她一手掠著雲鬢,目光向韓鐵芳的臉上掃過了兩遭之後,她竟顯出驚訝的樣子,韓鐵芳卻腦門子上掛著汗珠,敞露著的健壯胸脯有些氣喘。他手提寶劍,低下頭,很恭謹地說:「對不起!驚嚇著你了!你的丈天現在甚麼地方!得趕緊把他找來,不然,賊人決不只是兩三個人,他們剛才已逃走了一個,潛伏在此處的還不知有多少,他們惹不過我,可是能夠再找你們來搗亂,你丈夫為甚麼不在這兒?」繡香說:「他好賭錢,現在他是到東面住的人家裡賭錢去了,一會兒也就回來啦!」

  韓鐵芳點點頭,轉身就要出屋,不料繡香卻又叫住他,說:「這位大爺!……」

  韓鐵芳止住步又轉過身來,正色問說:「甚麼事?」繡香忽然露出不好意思的樣子,說:「沒有甚麼,只是我見你的武術高強,而且……很眼熟,仿佛在哪兒見過您似的?」

  韓鐵芳說:「太太你認錯了人啦,我是第一次到此地來。」他轉身,匆匆出了屋,那受傷的賊人已帶著血爬到了驛舍外,身子趴在泥裡,如同一條死狗似的,也不能再爬了。

  那些在店裡住的人,在人家裡寄宿的人,全都出來察看,有的還打著燈籠,拿刀握棍,把這個賊人圍住,他們不承認這是個賊,反倒說韓鐵芳特意來到此地逞威風,欺負人,他們嚷嚷著說:「捉住兇手,他不是個好東西!他欺負咱們!」當下又一陣大亂,還有別的人也都拿刀掄棍一齊來撲韓鐵芳,韓鐵芳卻不肯亂殺,他退身又回到屋中,繡香驚慌慌地趕緊把窗戶屋門都關嚴,並急急地向韓鐵芳擺手,她失聲地向外面嚷嚷著說:「你們先安靜一些,把事情來由弄明白再說!那人明明是個賊,是他先進屋來的,拿刀來嚇我。人家這個人才由窗子跳進來,救了我,傷了他,你們都不許亂鬧,不然我可要到烏爾土雅合報官了!……」外面的一群人,勢如湧潮,亂嚷大罵,拿刀棍向門窗兵兵兵兵的亂敲亂砍,眼看看窗子就要被他們砍碎了,並且刀尖棍杆都由窗子伸了進來亂動著。

  韓鐵芳忿忿地說:「我到外面去跟他們理論就是了!太太你不要攔擋我,我決不胡亂傷人就是!」繡香卻以她那兩隻戴著著金戒指的手,把韓鐵芳不住的向後推去,她又扭著頭向窗外大喊道:「你們這群人真都不要命了嗎:你們也沒打聽打聽我是誰:我是到尉犁縣看親去,年年要經過這裡。

  你們再亂吵,明天我可就到尉犁縣,請來我那個親戚,那時看你們還吵?你們這些人可都要小心點!」未三句話,她嚷嚷得聲音極大,就如同神話中所說的仙人用甚麼「定風珠」、「鎮海神針」投到了外面,就立時把一切的風潮完全壓制住了,刀子棍子也都退出了窗子不敢再亂敲,只有人低聲商量著說甚麼。

  韓鐵芳一看這情形,他不禁非常吃驚,拿眼觀看著婦人,看繡香氣得發自的一副俏容,她一點也不像剛才遇盜時那樣的怯儒了。她逼至窗前索性開了窗子,向外向說:「剛才那個賊一進來,我就告訴他,我是誰,他可發凶,說他不怕,他不怕,難道你們也都不怕?你們也都想找死嗎?」只見她問,卻不見有一個回答,原來那些人都躲開了,受傷的賊人也不再呻吟怪叫了,大概不是已死,就是讓他們給抬走了。窗外卻發現了一個四十來歲胖臉的人,向繡香擺擺手,說:「得啦!得啦!算了算了!說一兩句也就完了,你還多說甚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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