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鐵騎銀瓶 | 上頁 下頁
六七


  而劉老大他手裡拿著抹布跑到後院,發呆地聽了半天才說:「喝!韓大爺你還會這一手兒呢?你要到了迪化府,看!包管那些煙花柳巷的姑娘兒都得拜你為師。」

  爛眼三拿著砂酒壺,蹲在地下,說「喂!韓大爺!我請你老消遣一段盼才郎吧!」更有許多在前邊喝酒的人也都跑來聽,但是他們不獨圍著聽,還哈哈的大笑,連聲的叫好兒,韓鐵芳不由覺得煞風景,便收住了琵琶,然而他對於這來到邊塞僅見的,而且是最為自己所喜的樂器,畢竟有些愛不釋手,他就問甚麼地方才有賣的?

  盲人的侄子卻回答他說:「我也不知道哪兒有賣的,這琵琶的年歲比我還大,我叔父從小時就瞎了眼,長到十歲時他就能把得住琵琶,就學著彈了。」

  旁邊爛眼三說:「你把這琵琶賣給韓大爺吧!」

  韓鐵芳卻不容這孩子表示,他就擺手說:「那如何使得?這是他們倚此為生的,他肯賣給我,我也不肯要。我彈這不過是玩玩罷了。」

  過了兩天,他本想走,不料天又連續下雨,聽店裡人說:「西邊的河水氾濫起來了,把道路都沖毀了。」因此許多的客人跟車馬、駱駝,全都停滯在這裡。連這裡的幾房索倫族的人家,驛舍裡,還有鎮外的龍王廟,全都住滿了人,短短的鎮街上擠滿了車輛跟牲口。這黃羊崗子的人驟然增多了起來,劉老大可是樂不可支,因為他的酒鋪永遠是客人滿座,他自己釀的存放著的那幾罐子半酸不酸的酒,眼看著就要賣光了,錢是一天收入一大堆,同時可也有一件喪氣的事情,就是雨下到了第三天,忽然那個患病的瞎子死了,他那侄子不住的哀號,這裡連口棺材都買不到,何況瞎子死後拖下了一大堆店飯賬,連一文錢也沒有遺下。依看那驛吏薛老頭就主張把屍身扔在河裡,來個水葬。韓鐵芳卻聞之不忍,自己出頭,情願拿出錢來雇人,臨時為死人趕做棺木,他不在乎出錢多少,所以本地就居然有人自稱為棺材匠,來攔這號買賣。

  當天,在兩地之下,就鋸木頭,釘板子,不到晚間,就釘成了一隻薄薄的楊木的長方匣子,就把那盲樂人給盛斂了起來。還有兩個過路的蒙古人,義務給念了一通喇嘛經,就算完了。韓鐵芳也雇好了兩個人,只等雨住了,就擇地將瞎子葬埋,至於那個無依無靠的小孩子,也是韓鐵芳給說合的,劉老大答應留他在這店裡作個小夥計。

  黃昏以後,酒鋪裡仍然熱鬧,點著兩枝羊油燈,照得屋中十幾個人的臉上都發紅,每個人都飲著酒,拿番話談的,拿漢話談的,都對韓鐵芳甚為注意。韓鐵芳也佔據在一張桌頭,要了半碗酒慢慢地喝著,他細聽門外的雨聲,瀝瀝地響,如同彈琵琶的聲音,兩天空的雷聲卻又隆隆的響,像是門外的那些車輛都一齊自己滾動了。言語紛紛,有聽得懂的,有聽不懂的,而在自己的旁邊有兩個差官似的人,卻正談著尉犁城內的新聞,他們都是才由尉犁來的,聽口音都是官話,韓鐵芳就專心側耳地去聽,想要聽出關於春雪瓶的一點事情來。

  聽了半天才見那一個瘦臉的差官向他對面的一個臉部喝紫了的差官說:「這次,我真不高興出差,在尉犁再等幾天,看看哈薩克的人賽馬有多麼好!春雪瓶一定要大大的露臉了。」韓鐵芳走了這麼多的路,遇過了這麼多人,還從未聽見有人敢當著許多人直呼「春雪瓶」之名,到底是當官差的人有膽量。韓鐵芳遂將身子轉了一掄,凳子挪了一挪,向那紫臉的差官說:「這位大哥,你們談的是秀樹奇峰嗎?」

  兩個官人將臉對著他,因見他是帶著笑來問,遂也就都很和藹地望著他點了點頭,那紫臉的說:「怎麼?你也知道秀樹奇峰?你是哪兒來的人?如今要往哪兒去?你貴姓?作甚麼行當的?」

  韓鐵芳見這差官有點醉了,雖然態度不惡,但說話竟像是審案的口氣。於是就先在心中斟酌了一下,才說:「我姓韓,由河南來,沒跟春雪瓶見過面,可是我因為受了一位朋友之托,如今正是要往尉理縣去見他。」說話之間,忽然隔著兩張桌子那邊立起了一條黑大漢子,同他這邊瞪了一眼,便又坐下照常飲酒,韓鐵芳本來也看慣了,只要一提起「春雪瓶」之名,便會有人向自己注目,所以如今他也沒有介意。就接著又說:「其實我與春雪瓶毫無淵源,也未曾見過,只知道他的名頭很大罷了。我本是洛陽人,作糧行生意,西上至甘肅貿易,在路上遇著了一位……大概是他的親近人,他約我到新疆來見春雪瓶,走在銷魂嶺……不,白龍堆裡,我們就被大風給沖散了,他把馬跟衣服全都丟下,不知去向,也不明生死。我只好一個人至尉犁縣見見春雪瓶,我那位朋友也許現在已經到了,因為我在這裡病了已有一個多月了。二位大哥,你們一定跟春雪瓶很熱的,可知道他的模樣兒嗎?他住在那裡甚麼街巷?請告訴告訴我,我好去尋他。」

  那邊的黑大漢和兩個強壯的少年人,都站起來又向他這邊瞪了一眼,有一個人且發了一聲冷笑似的,可是等到韓鐵芳的眼光掃到這邊之時,他們可又全都坐下了。這兩個官差也都拿眼睛打量著鐵芳,紫臉的又說:「新疆省裡認識春雪瓶的人很多,不但她,連她的媽……」說到這兒,這個人也立時斂住了口,似乎覺得這話太不恭敬了。

  那個瘦臉的差官就站起來說:「我們不問你,你也就別再打聽啦!春……你找她有甚麼事,我們也管不著。」又同紫臉的差官使個眼色說:「別說啦!說人家的事情幹嗎?咱們且管自己吧!這回出差,其實看不看春雪瓶賽馬倒不要緊,就是天氣熱得真夠受的,而又下得這麼悶人。」兩個差官索性自己談起活來,把韓鐵芳僵在了旁邊不理。

  那邊約三五個人仍然都伸著脖子扭著臉向他這裡瞪來,韓鐵芳見這幾個人把他瞪得太厲害了,心中這才不禁起了些疑惑,但他坐下仍然喝酒。戶外的雷雨之聲更大,有的人忽匆匆的付了酒錢,頂著雨就跑了。有人又說:「這回河裡的水要是溢到沙漠上去可就糟了!雨要是再下兩天,咱們半個月以內都休想走啦,真他媽的倒楣!」他又隱隱地聽到那盲樂人的侄子在後院痛哭,一聲一聲的叫著:「叔父啊!叔父呀!」

  韓鐵芳聽得心中就不禁益為淒惻,覺著人生總是無常,事情皆是湊巧,自己此番西來,正事還全都沒辦,先埋葬了兩個陌生的人,究竟那病俠是不是玉嬌龍,自己還未能斷定,而這個瞎子的姓名自己也不知道,他感慨萬端,恨不得借那孩子的琵琶彈奏一曲,以排遣愁悶。

  但那個紫臉的差官可又晃晃悠悠地走過來,跟他談了一陣,問他在路上的事情,並問說:「你們路過白龍堆的時候,除了遇見了大風,沒再出別的事嗎?」

  韓鐵芳搖了搖頭說:「再沒有別的事,我覺得新疆路上,比別處還平靜!」差官點了點頭,他們又坐著喝了一會,就都叫劉老大給記上帳,就走了。其他客人也多半付了酒錢離去。

  聽劉老大跟兩個熟識的座客說:「那兩個差官都是尉犁縣衙門來的,他們大概是要過白龍堆,往東邊去辦差事,可是看他們又有點害怕,現在住在薛老頭那邊,薛老頭因為這場雨,雖然沒有其麼差事,也落得清閒,可是我看他更難受了,你們想,那三間小房子,還沒有屁股大,先住下了一位老爺跟太太,就占住了他的一間房子,又有……」

  酒客裡有一個像是跟官的人,就笑著說:「你看見那位官兒太太了沒有?」

  劉老大說:「我早就認識她,每年她必要從追兒過個兩回三回的。模樣是還看得過去,可惜已經老了,她要是現在還年輕,從這兒一邊,我真許連買賈都作不下去啦。」

  那跟官的人笑了一笑,說:「她的底細我都知道,二十年前家兄在且末城玉領隊大臣之處當差就見過她,那時候,她還不過是個小丫鬟,伺候著她的小姐……」

  劉老大聽了立時就變色,連連地擺手說:「得啦!得啦!你就別說了!我早就知道。」

  那跟差官的人又說:「你知道的也沒有我知道的多,我家兄先是隨著玉大人到北京,後來又伺候玉大少爺,如今還伺候著。這次玉大少爺,不,現在他是大老爺了,是新放的新疆巡撫欽差大臣,如今正在路上往這邊來啦,我現在就是請了假,要到迪化城等著見我哥哥去。」現在又歸了正題說:「現在驛舍裡住的那位太太,連她的名字我都知道,她叫繡香,你別看她那樣兒,千嬌百媚地,嘻!人家真比咱們見過的世面大多了!」劉老大又搖頭擺手說:「算了!算了!你別說了,我也不聽了,快點喝酒吧!我可要上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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