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鐵騎銀瓶 | 上頁 下頁
五四


  他說到這裡,病俠就連連擺手,說:「不必說了!我的性情急躁,自從得病之後,脾氣更變得不好,我不願聽人在我的身邊絮煩,你休怪我,我就是這個脾氣,一輩子都因這個脾氣才落得如此,咱們現在就走吧!」說著,他親自去解馬,他的劍鞘擊在銅鏡之上,十分的響亮,他上馬時的姿態是十分的矯捷,但待他手握住韁之時,他卻又彎著腰咳嗽了一陣,韓鐵芳上馬等了半天,他方才咳嗽完。韓鐵芳就不禁又皺了皺眉,就跟隨著這位病俠,依然往西走去。

  又走了約十裡,天色就漸漸發曉了,天空星光已隱,月亮嵌在西方天角,如一塊白銀似的,已然沒有光華了,而遠處的山卻更顯得青翠,回首東望曉煙迷漫,煙雲的背後顯出一點淡紫色,漸漸田中的小徑上有荷鋤的人來往,鴉鵲也都紛紛落在田禾裡。少時,天色便已大亮,金黃色的陽光都曬在麥梢上,路過一小鎮,二人方才找了店房,用茶用飯,並停了一會,韓鐵芳兒病俠的態度總是抑鬱的,他也不敢發一語,由病俠忖過了茶飯錢,二人依舊向下趕路,病俠除了有時須駐馬咳嗽,咳過之後,他使策馬疾行,他的馬快,有時烏煙豹根本追不上,當日繞過了赤水鎮,次日渡黃河,又從西安府之城南掠過去。

  韓鐵芳向此望瞭望塵煙中隱沒的西安城關,覺得十分壯麗,而那裡就有甚麼金霸王、銀霸王,以及仇人黑山熊之子吳元猛,心中頗思前往一鬥,然而卻又愧恨自己的武藝不強,只得抑下胸中之氣,下決心非去新疆請來那個幫手不可,不僅請幫手,還須要自己練習武藝,手戮仇人,三年之後再報仇不晚,他安下心,隨者病俠西去。

  沿途住店,分屋而寢,病俠是咳嗽的時候多,對他談話的時候卻少,連行三日過幹川、出長武,已進入甘肅地面,這裡的山就更多了,而土洞裡的居民卻也更多,大地顯得益為荒涼。韓鐵芳前廳瘦老鴉說過,這省內有甚麼「隴山五虎」,必都是極為兇猛的大盜,雖然如今是隨著病俠行路,有恃無恐,但他畢竟胸中懷著一些戒心。路上遇著了強壯的男子,他總是注意,總是要用疑惑的眼睛去瞧,夜間宿店,他也時時是小心謹慎。

  然而病俠卻坦然走著,在路上有人注意著他,他也不注意他人,行了兩日,使到了皋蘭,即蘭州府省城地面。病俠因為這幾天趕路,病勢又有點加重,而韓鐵芳也想到蘭州城去看看風光,但當日他們來到這裡的時候,天色就已黃昏了,來不及進城,遂在東關裡找了一家店房,這店房很大,住的客人也太雜亂,前後院夥計給找了半天,並沒有小的單間了,只有一間大房,細說起來也可說是兩間,對面兩鋪很大的炕,當中一個走道,請病俠看了看,病俠就點了點頭,於是就與韓鐵芳分住在這間屋內。

  用過了飯,病俠就躺下休息,夜漸漸地深了,牆上掛著一盞油燈,那棉做的撚兒越來越縮小,病俠卻連咳嗽帶呻吟,使得韓鐵芳的心中十分不安,有時他的咳嗽聲才停止了,可是耳邊又有一種「嘩嘩」的聲音,仿佛外面下了大雨似的,聲音似發自遠處,然而卻很大,韓鐵芳覺得很是奇異,隨站起身來,開了房門走出去,在殘月淡淡的光華之下,眼望著一個一個燃著燈的窗臺,站立了一會,卻聽著那種聲音更大更真切,仿佛有很多輛的車要從遠處走來似的,他聽了一會,並不能聽出是其麼聲音,就慢慢地又走到屋裡,卻見病俠已經坐起身來,問他道:「你聽見了這聲音沒有?」

  韓鐵芳說:「聽見了,但不知是哪裡的車響?」

  病俠笑了一笑,他的那蒼白削瘦的臉上一露出這種笑容,就顯得妖媚,更像是一個女人了。他就說:「這是黃河的流水聲音,黃河就在這蘭州城北,整天整夜它是這樣地流,直流出幾千里地之外,可惜我們人,無論是多大的英雄,怎樣鐵鑄銅澆的好漢,也是要受壽數所限,真的,一個人說多了能夠活幾十年呢?……」說到這裡,漸漸又歉歔、感歎。

  韓鐵芳就勸他說:「我看前輩的病決不要緊,只要休養一些時日就好了,這樣騎馬奔波趕路我終覺得不對,我現在倒有一個主意,前輩可以住在這裡安心休養,告訴我趕新疆的路徑,我去把令徒找來,叫他來伺候你。」

  病俠卻搖頭說:「新疆地面遼闊,他所在的地方你絕找不著,再說我還不服氣,我還能趕路,我既說出來的話就不能再改,至多在路上多耽擱幾天,唉!……」歎了口氣,忽然又瞪起來兩隻大眼睛,高聲喊著說:「我不能死!我不願死!我還有氣未出!我還有事未辦!」喊到這兒,忽又一陣咳嗽,他就一頭趴在炕上,隨著咳嗽嗚嗚痛哭,真像個女人似的,韓鐵芳走去要勸他,忽然他又直起身來,一邊咳著,一邊拿胳膊驅逐著韓鐵芳,說:「去……去!……去睡你的覺吧!」

  韓鐵芳退後兩步,緊皺眉頭,眼前的病俠又爬在炕上抽搐,咳嗽聲仍然不斷,而那遠處的流水聲似更猛烈,室中的燈光卻愈發昏,院中更聲敲了三下,韓鐵芳便抑鬱地回到自己的炕上去睡了。

  一夜他睡得很是不安,到了次日,他見病俠的臉上又增加了一層病容,仿佛頓然又增加了幾分消瘦,他就想勸勸病俠今天在這裡休養一日,不要走,可是他知道病俠的脾氣十分不好,這話也就不敢說出,同時兒病俠起來看了看窗紙,大概也覺得天色還早,他就又睡下了。韓鐵芳也就不便驚動他,隨就出屋到園中散步,眼見陽光越來越高,店中的車馬客人都先後紛紛走去,門外亂了一大陣之後,漸漸寧靜了。

  那遠處的河濤聲卻不再能聽得清楚,他又進了屋,見病俠依然在那裡臥著,仿佛睡得很熟,他就想今天不走也好,如今既已來到甘省,祁連山就在面前不遠,我生母在那裡受著侮辱,我怎能不趕緊去救?到了新疆見著那人再請他來幫助,那得何時?不如我索性請這病俠在此休養一兩日,等到他的精神恢復一點,就請他隨我到一趟祁連山,只要他能將我母親救出,或是我確實已知母親不在人世,殺死黑山熊報了仇,那我就隨他到新疆,永遠不再到東邊來,也決不悔,也決無憾。於是恨不得把病俠叫醒來,就將這些話對他去說,正在這時忽然耳邊又一陣大亂,聲音似發自店門外,比那黃河的水聲更為猛烈,而且嘈雜,同時店中的人也都向外亂跑,並且很多人嚷著說:「快去看!快去看!有官差過啦!」

  韓鐵芳心想:官差?莫非是有甚麼大官路過於此嗎?那有其麼可看?此地的人可也太好看熱鬧:他倒不想出去看,但突然間病俠從炕上坐了起來,手向後掠掠辮發,他就急急忙忙下了炕,往外就跑,韓鐵芳更覺詫異,就也隨之走出去,看見門首真是人山人海,原來過的並不是其麼大官,是由別處解到省裡來的幾名江湖大盜,有三十多名官兵押解,個個鋼刀出銷,勢極威嚴。

  犯人的車一共是四輛,大盜七名,個個手銬腳鐐,全都像貌猙獰,有的發狂唱著歌,有的道字型大小,他們的兇悍之氣絲毫未改,而最末的一個強盜大概是個盜魁,穿得很闊,身上的鎖披的特別的多,看年紀也有四十多了,面目鼇黑肥胖,額上有一塊刀疤,此人頑強已極,面色不改,笑著自道他的來歷,說:「諸位認得我嗎!我的外號叫花臉歡,二十年前在新疆跟半天雲齊名,大名鼎鼎的玉嬌龍,那是咱的寨主婆!可是怕早就洗了手啦,咱也發了財啦,不是幹綠林買賣才能吃飯!咱這回是因為住在朋友家裡才受了連累,但咱也不喊冤,好漢子陪著朋友送一條命,也不算甚麼。江湖咱也闖過啦!銀子也花邊啦!大美人兒咱也見過啦!死也不冤枉!」

  他說完了,立時有無數的人給他喊好,他好榮耀地不住的搖頭擺腦,幾輛車被官人押解包圍著,被無數的人包圍跟!如同一陣黑風,一片巨浪,遲緩地滾滾去了,滾進了蘭州的東門。這門前有許多夥計也都隨!去看熱鬧,韓鐵芳四下尋找,竟不見病俠往哪裡去了,他心說:那人也怪,病成了那個樣子,還愛看熱鬧!自己卻對俠女玉嬌龍的崇拜減低了一半,暗想:聽剛才那個盜犯所說,玉嬌龍也不過是個盜婦而已,武藝也未見得怎樣的高,假使我早生二十年,也許能看見她,也許能敵得過她。

  進到屋裡,見病俠的包袱,馬鞭,寶劍都扔在桌上,他就過去將那包袱解開一點,翻看了一下,見裡面只是男子的衣機數件,弩弓一件,小箭無數枝,銀兩很多,其中還有幾錠金子,韓鐵芳忽聽見院中有足音,他就趕緊把包袱又系好,心裡卻更不止的疑惑,就想:病俠大概是一個男子,然而他過去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實在今人猜不出。此時屋中並無人進來,外面腳步聲大概是店家,他獨自一人在屋中十分無聊,來回地鍍著。

  待了一會,店裡那些看熱鬧的人全都回來了,他們紛紛地談論,說剛才是秦州解來的案子,那幾個賊是其麼夜叉鬼、草地蛇、喪門神神、花臉歡。花臉歡那傢伙直拿玉嬌龍往他臉上貼金,其實玉嬌龍這時不定活著沒活著呢!就是還在人世,也一定早就鵝皮鶴髮,成了個老太婆啦!由此又聽院中幾個人談述著玉嬌龍早先那些軼聞、秘史。

  韓鐵芳站在窗邊,側耳向外細聽,他就聽說玉嬌龍早先如何是一位名門小姐,在新疆如何鍾情於大盜半天雲,後來她的父親作北京九門提督正堂,又如何把她嫁了給順天府丞魯君佩,一娶過去就有事,有人說是中了邪,卻又有人說她私自跑出去了一回,後來雖然是和魯翰林好好地過上日於了,可是那大盜半天雲仍不死心,竟跑到了京城,天天夜間在魯家攪鬧,結果是將翰林變成了半身不遂,不到兩年就死了,玉大人跟玉老太太也相繼逝世。至於她,說是甚麼為投崖身死,其實她卻用的金蟬脫殼之計,她跑去跟她的情人半天雲過日子去了。

  這玉嬌龍的歷史,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的談述著,並且還彼此批駁、打嘴架,各自爭著表示他們知道的多,見聞的廣,因此韓鐵芳更對玉嬌龍的人品不佩服了,此時院中的人越談越熱鬧,並且又加入了幾個人,有人名聲老氣地說:「你們都不知道,玉嬌龍的事情惟我知道得最詳細,二十多年前我就在這裡開店,那時玉大人剛放了北京城的九門提督,由新疆攜帶著家眷赴任,在蘭州住了兩天,那時玉小姐住的是總督衙門,我可真看見過……」

  旁邊的人齊聲問道:「到底甚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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