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鐵騎銀瓶 | 上頁 下頁
四〇


  他咳得說不出整句的話,這時小尼姑也站著發呆,而老尼姑卻又由那屋裡走出來,迎著韓鐵芳打著訊問說:「施主你是來尋荷姑嗎?荷姑的事情實在是怪,她那天來到這裡住了一夜,哭著要在這裡出家,我因為廟裡太窮養不住她,又聽說她是賣花樣子的馮家童養媳婦,我就勸著她,把她送回去。下了山,還沒有走到她的家,就遇著了戴家莊上的幾個人,他們說是她的丈夫為去尋她,正在戴家的門前大鬧,並且要尋死,請她去勸一勸,我想應當把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事,就叫荷姑隨著他們去了。我想她一去,把她的丈夫一勸回去,也就完了,可沒想到……」

  說到這裡,不禁念了聲阿彌陀佛,又說:「真是罪孽!我沒想到戴莊主平日行善好修的人,竟會作出那事。前天我下山遇見戴家村裡的一個人,這人的姓名我不必說了,他是與戴莊主同村子住,據說:只見荷姑到了戴家裡,可是沒見再出來。現在有些人說荷姑是被戴家強佔了,我也有些相信,可是戴家的人卻又都很生氣,都說馮家是藉著這件事情要敲詐他們。」

  韓鐵芳突又問說:「今天早晨,戴閻王是不是到你們這裡來過?」老尼搖頭說:「沒有,我們這裡除了初一十五,輕易也沒有人來,這裡又不是大道。戴莊主倒是常從東面的山路走過,往板橋村去找他的朋友,板橋村的那個姓餘的倒確實不是好人。」緩了一口氣,又說:「自從荷姑的事情出了之後,戴家倒是派了兩個人來這兒看了看,他們都很不講理,可是我們這裡只有師徒兩個人,這位施主又是身患重病,人也很老實。所以他們也沒再騷擾,來這裡問了問荷姑在這裡住的那宵的事情,就下山去了。」

  韓鐵芳把這名尼的神情態度,詳細觀看一番,知道她所說的並不是假話,戴閻王不定把荷姑藏在哪裡,故布疑陣,騙了自己來此,也不知他們是甚麼居心,當下他轉身要走,不料有一個人說一聲:「別走。」將他攔住了,他倒吃了一驚,揚目去看,見正是那個病人,那麼瘦的臉,那麼細的腰,簡直像一具骼體站在他的面前做的。

  這人把身子立得很直,眼睛瞪得很大,問他:「你是幹甚麼的?剛才你們說的那戴閻王,霸佔了甚麼荷姑,那是甚麼時候的事情?」

  韓鐵芳見這個人說話一點也不客氣,而且兩隻可怕的眼睛直直地瞪在自己的臉上,他倒不禁又退了一步,就搖頭說:「你不要細問了,我勸你的病若是稍微好一些,你就趕緊走,你一個男子,又帶著馬……」那小尼姑趕過來似是要說甚麼話,卻被這個病人用眼給瞪了回去。

  韓鐵芳愈覺得生疑,就接著說:「你在這裡住著太不便,現在就有很多人疑惑你了,而且這麼清苦的地方,你的痛也決不能在此養好!」

  這個病人卻冷笑了一聲,顯出來生氣的樣子,厲聲說:「你是甚麼人?管的事情倒買不少?連我在這裡養病你也要管,我看你的來頭還像不小呢,你先說說你姓甚麼,你是哪裡的人,你既然要與戴閻王作對,想你必然會些武藝,你的武藝是甚麼人教出來的?」

  韓鐵芳一聽,這個病人雖然聲音窄,但說得很快,而且是純粹的官話,他說話的姿態有時有點像女人,眼睛瞪得很大,韓鐵芳不由又往後退了一步,就說:「你要問我的來歷也行。我是自洛陽來的,原是要往祁連山去。」

  對面的病人就立刻驚訝,問:「你要到祁連山去作甚麼?」

  韓鐵芳說:「去訪一個人,由這裡路過,為馮家的事情,我才停留住。我雖不是有甚麼來頭的人,武藝也不敢說甚麼高,但我立志就是要打遍了江湖惡霸,扶助那些孤兒難女。你是甚麼人,我也不願詳細追問,我剛才勸你走,你若不走,我也不勉強你,但是你可規規矩短在此養病,如若你敢多事,從中打攪,或是幫助戴閻王,那你可也要小心!」說畢不再理這個人,就一直往廟外走去,他出了廟門,由牆角抬起刀來,不料那病人已然追出來了,問說:「喂!你姓甚麼?留下名姓!」

  韓鐵芳提著刀發愣,覺著這個病人太奇怪了,同時自己又真羞於說出自己是姓韓,只說:「我姓方!」對方的人更是驚訝了,過來一把就將他拉住,瞪著眼睛直直地看著他的臉說:「你姓方?你是涼州府人嗎?」

  韓鐵芳覺得這人是認錯了人啦,就一奪胳膊,想不到竟沒有奪開,這人的五個又長又細的手指頭,簡直如同五個鐵夾子,雖然夾住了自己並不覺得痛,然而要想脫開是怎麼也不能夠。這人另一隻手還拿著那枝小弩箭,韓鐵芳不得不橫刀作準備應付的姿勢,厲聲回答著說:「你快放手!我與你素不相識,你不要認錯了人,你一個病人,我真不願意跟你意氣,快點放開我!」

  這病人卻一點也不為他的威嚴所嚇,眼睛直直地瞪著他,露出一點女人似的忸怩的態度,說:「我看著你很具眼熟,使我想起來了一個故人,我對你真是毫無惡意,你別疑惑,我也不是甚麼強盜土匪,我是由……」猶豫一會才說:「我是由西安府來的,打算往北京去,不意走在道裡病了,就暫留下來,請你告訴我詳細的來歷……」

  韓鐵芳益發覺得這個人奇怪了,又詳細地看了看他,真不能斷定這人是男是女,就想:他既然說的是北京話,也許是個宮裡的太監,因病流落在此地,也怪可憐的。他手中那枝小箭,不定是從那裡拾來的,大概是個小孩子射鳥用的玩藝兒,其實未必會武藝。於是韓鐵芳就氣色緩和了一點,說:「你決不會認識我,我是才從洛陽出來,以前並沒出過外,實同你說,我不姓方,我是姓韓,我的原名良驥,號叫鐵芳。」

  說出來,自己覺得真是慚愧,心說:叫人知道我是韓老善人之子還不要緊,萬一曉得我是那不仁不義的柳穿魚韓文佩之子,那我的臉上得多麼無光,他這樣地想著,那個病人也頓然像很失望的樣子,就將他的胳臂放開了,退後一步,面上呈出一種悲戚難過的樣子。

  這時那匹黑馬慢慢地走上來,走到它的主人身邊,病人、瘦馬在這莽莽的荒山之上,情景十分的淒慘,韓鐵芳就又囑咐說:「我勸你還是離開這裡,我同戴閻王已決定要拼命,說不定就要打到山上來,你這人倒不甚要緊,這匹馬實在是招事。」那病人這時又彎著腰,劇烈咳嗽了起來。

  韓鐵芳轉身走了幾步,聽見身後咳嗽又止,他忍不住回頭又去看,就見那人往地下吐了兩口痰,依然面色蒼白,喘息不止。韓鐵芳心中不由有點發緊,暗道:這個人一定是活不長了,他若死在這兒豈不可憐,我不如打聽明白了他的身世,如果他在近處還有其麼人投奔,我就資助他幾兩銀子叫他去吧,死了也好有人埋葬他。

  於是回身又走了兩步,忽見這個病人一揚胳臂,喊了聲:「小心你的身後!」韓鐵芳吃了一驚,急忙回身,只見身後十步之遠正站著五個人,其中三個人提刀兩個人拿著弩弓,都向著他發著獰笑。他就趕緊又向後退,把刀一橫。對面為首的正是剛才在戴家莊與他交過手的那武藝頗為不錯的大漢。

  這人率眾逼了近來,把明晃晃的鋼刀舉起,說:「韓鐵芳,你逃到這山上來,就以為沒有你的事了嗎?你向山下低頭看看!」韓鐵芳往四下一看,原來東西南北,各路都有拿著刀槍弓箭的人齊都往山上爬來,足有四五十個,其中還有戴紅纓帽的,好像是官人。韓鐵芳將身側了側,一眼看見那病人牽著馬還在廟門外站著,廟裡的小尼姑跑出來拉他,他卻搖著頭不肯進去,韓鐵芳就急喊一聲:「你們都快進去,關上門,不要在外受了誤傷。」又向那大漢說:「你們來此與我一個人拼命,可千萬不要傷了人家廟中的尼姑和在這裡養病的人……」才說到這裡,「嗖嗖」兩枝箭向他射來,幸虧他躲閃得敏捷,都沒有射中。

  韓鐵芳氣極了,掄刀跳起,直撲大漢,罵道:「你們騙我來這山頂上,率眾圍我,算是甚麼本領?施放弩箭,又算是甚麼英雄?」他一刀砍去,大漢用刀相迎,旁邊二人也一齊舞刀過來。韓鐵芳就將刀一掄,身隨刀轉,立時那大漢慘叫一聲倒在地下,那幾個人齊聲喊道:「余大爺受傷了!」弩箭又嗖嗖地射來了幾枝,但都被韓鐵芳用刀掃落。

  韓鐵芳不待那些人到山頂上來圍他,看著南山坡下的人還少,他就虛晃一刀,往山下就跑,不料下面的人有很多都拿著弩箭,都放出箭來,如投林的亂鳥一般,向他乳射。他驀然覺得右臂一發疼,趕緊止住了腳步,上面卻有幾個人飛奔下來,一齊舉刀要從背後來砍他。然而不知是為甚麼緣故,沒等到他們臨近,就都怪聲的喊叫,扔了弩弓拋下刀,跟球似的滾下山去了。

  韓鐵芳不由吃了一驚,他剛要回首去望,下麵的箭又飛來,他趕緊躲開,腳踏亂石往山下跑去。不料十幾個人都迎截上來,他一生氣,索性撲上去廝殺,右臂雖痛,他也不顧,又被他揮刀砍倒了兩個。他看出這與他對敵的眾人之中就有五六個戴著紅纓帽,他就不由的縮了手,往旁躲避,卻見官人們都一齊喊叫:「捉住這強盜!他敢殺傷人!」又聽有人嚷嚷著:「山上還有一個強盜呢!一齊捉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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