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鐵騎銀瓶 | 上頁 下頁
三二


  馮老忠更疑惑啦,連連搖搖頭說:「不,不,我在這裡等著人,人家一會兒就來。」心裡卻說:我喝你一碗茶倒不要緊,轉眼之間,就許叫你把驢騙去,你有了賭本,我可還得賠人家的驢,喜事也辦不成了。他要不是跟荷姑已約好了在這兒見面,此時他真打算躲開,神手張見他不識抬舉,就把嘴撇了撇,說聲「傻瓜,笨蛋!」轉身進茶館裡去了。

  馮老忠本是想進茶館裡歇歇,慢慢等著媳婦,如今為神手張,他只得站在這兒東瞧西望,等待著荷姑前來,可是等了約有兩個鐘頭還是不見荷姑的影子,他真有點納悶了,心說,這是怎麼回事呀?戴家的奶奶,把樣子挑選了這麼半天,難道還沒挑完嗎?要不然就是她找不著這地方?也許,因為她不常進城吧?

  於是馮老忠就要再到戴家門前去望一望,他臉上已露出了疑問的神情,牽轉驢,剛要走開,不想神手張又從茶館裡走出來,胳膊上架著一隻鷹,向著馮老忠說:「喂,你在這兒傻站了半天等誰呀?等你的媳婦嗎?還是有其麼事呢?」

  馮老忠搖頭說:「沒有事。」說完了,又想走開,神手張又笑著說:「你別走,你要走可留神我放鷹抓你,怎麼樣?近幾天你上戴家莊去了沒有?沒告訴他們說我姓張的現在長得更結實啦,有能耐叫他們再打我一頓,告訴他們,我不怕,我不吃著他們不喝著他們,他們是太爺,我也是太爺。」

  馮老忠嚇得就要跑,神手張卻笑著過來說:「先別走,進茶胎我請請你,咱們倆交一交好不好:我喜歡你這傻樣子,你幾時娶媳婦?到時候我一定跟我表哥借件大樹穿上,來給你賀喜。」他使勁地拍著馮老忠的肩膀,馮老忠躲著他說:「你有事你幹你的去吧,我在這兒還要等一個人呢。」

  神手張追問說:「你要在這等候嗎?」說著,眼珠兒不住地亂轉,馮老忠知道他是個壞人,不敢告訴他實話,就把頭搖了搖,說:「我也不想等啦,我這就回家去啦。」說著牽著驢趕緊走,神手張卻趕過去垃了他的胳膊一下,又笑著問說:「你這傢伙,今兒一定有點事,為甚麼老躲著我?好吧,我也想出城,這只鷹是貧嘴李養活的,他欠我五百錢賭債,把這鷹折給我啦,我拿它出城去試一試,看它能抓雀子不能,要是能抓上幾隻雀子,我就拿到你們家裡去,叫你媳婦給煮一煮,擱點鹽,咱們拿它下酒,你說好不好,順便叫我看看你媳婦好啦,咱們一塊兒出城吧!」

  馮老忠一聽到了這話,就氣得直掄胳膊,說:「你別跟我鬧,你別跟我鬧,你不去賭錢放鷹,你看我媳婦幹甚麼?拿我來開心幹甚麼?我沒招惹過你,咱們又沒交情,以後頂好誰也別認誰。」

  神手張把臉一沉,瞪著馮老忠,說:「你是狗臉嗎?跟你說句湊趣的話,你就急?媽的,張大爺跟你說笑還是瞧得起你呢,瞧得起你是因為你媳婦長得好看。」

  馮老忠真氣急啦,大聲嚷嚷說:「你胡說。」神手張卻又笑了,伸手把馮老忠的辮頂一摸,說:「傻東西,我要跟你打架,算是欺負你,快回家去找你媳婦吃奶去吧。」說完了,搖搖擺擺地就走了。

  馮老忠裝了一肚皮的氣,急匆匆地牽著驢走,不多時又來到戴閻王的大門前,就見高二正在門前站著,他立時臉上又推出了笑容,到臨前遞著喜容說:「高二爺,您進去看看好不好?看看這裡的新奶奶把樣子挑完了沒有?好叫我媳婦出來,天色也不早啦。」

  高二這時卻一點笑容也沒有,大聲兒說:「你怎麼又來到這兒要你的媳婦?你的媳婦人事不懂,才一進去,我大爺正在家,問她甚麼她也不答,後來,我們老爺說:你滾吧,不識抬舉,天生來的下賤的,你哪像是來這兒做買賣的?這麼幾句話本也不算甚麼的,沒想到你媳婦竟然翻了臉,把一本花樣子都撕了個粉碎,她還要打我們的大老爺,她自然打不著,可是她就拿指甲抓自己的臉,抓得橫一道子,豎一道於,一邊哭罵著就一邊往外走,她一個婦人家,我們既不好攔,又不好勸,只好就由著她走,我們想她一定是找你去啦,可是你怎會沒見著她呀!」

  馮老忠聽了他的話句句都像是悶棍,打得他的頭都快昏啦,他的神色發呆,說:「不會呀?我媳婦她不是這樣的人呀。」

  高二說:「你快些走吧,別叫她瘋瘋顛顛地跑回家裡上了吊,你們又來訛我們,我們大老爺一生也沒叫女人罵過,今天家裡竟來了這麼個女人,真把他給氣壞啦。他要看到你在這門口兒可不行,你快些走吧。還要我告訴你,你暫時別來啦,回家把你媳婦管教管教,你可別聽她的一面之辭。」

  馮老忠雖然腦筋簡單,可是他聽著高二的話,也有點離奇,也絕不相信,荷姑竟會那樣不講理,若不因為點甚麼,她那敢打罵戴閻王?如今,他第一關心的就是他那花樣本子,因就像哭一樣的問說:「高二爺,我那本樣子……」

  高二的眼睛瞪得更大,怨聲說:「平時我看你這人還老實、忠厚,到如今怎麼這樣夾纏不清起來?你耳朵聾啦?我沒有告訴你嗎?花樣子都叫你媳婦自己撕啦,你回家去問她吧。快走。真是,為你的事弄得我都很難看,我的飯碗都許為這件事情砸了。」他簡直像趕狗似的,昂然站在臺階上,拿手揮著令馮老忠走。

  馮老忠的心裡也起了火,可是他不敢在這大門前發作,只好轉身去找他媳婦,他想:荷姑就是真在這宅裡打了架,她也不會不先到金牛香粉店的對面找我去呀。莫非她真臉抓得不成樣子,不敢去見我?可是她的腳那麼小,這三裡多地她也不容易走回家去呀。邊想看,邊騎上驢緊緊地走,有兩回都幾乎撞著了人,少時就走出了南門,出了關廂,順著往他的村裡去的那條小路一望,竟沒看見一個步行的婦人,他更著急了,把小驢趕得更急,又幾乎被驢顛下來,正走著,就見前面有個背糞筐子的人,他認得是他們村裡的,他就問說:「喂,你有沒有看見荷姑?」

  這拾糞的人回轉過頭來發怔,說:「荷姑?誰瞧見你們荷姑?你這傻子把媳婦弄丟了,可還娶甚麼呀?」

  馮老忠頭上都急出汗來了,又緊緊走,就回到了村內,牽驢走進了他家的柴扉,他母親正在院中用斧頭劈樹枝,反倒驚異地問他說:「你怎麼一個人回來啦?荷姑呢?哪兒去啦?」

  馮老忠聽了這話,立時就傻了,漸漸地他心裡明白了,覺得是上了戴閻王的大當,便不由得就哭了,而且忿恨、大聲嚷起來說:「不行,不行。戴閻王騙我,他搶了我的媳婦,我得找他去要,找他去要,跟他拼……」

  他母親放下斧頭,立起身來驚問著說:「是……怎麼回事呀?」馮老忠就如同瘋了似的,牽著驢又往外走去,要進城再到戴家去要他的媳婦。

  這時候,陽光已轉向西去了,大地上的田禾和野草,都變成了一片焦黃之色,南方十裡地外的酸棗山,那黃色的高山,越顯得顏色慘黯。鴉鵲掠過天空,投向城樓、古塔、荒林,它們發著悲哀而急躁的聲音。三月中旬的晚風,還颼颼地吹,寒冷有如冬日。遠近的村舍人家,那升起來的炊煙已隨著晚霞而漸漸消散,小溪裡淌著淺淺的水,越顯得渾濁無色。古道之上行人稀稀,尤其再往南邊山上去的那條路,簡直是無人。

  這時那菩薩庵的老尼姑在城中化緣歸來,身背著約有十斤米,手裡還拿著木魚,她這在高山苦修的人,雖然身體無病,可是已五十多歲了,所以走路非常的遲緩,走上了半裡地就得把米口袋放在地下歇一歇,如此,那燦爛的夕霞,漸漸在她的眼前變黑了、飛墜了,可是距離著山上的廟還有三匹裡路程。她負著米,喘吁吁,努力地向前走去,心裡時時在暗念著:「阿彌陀佛」,「南海觀音大士,救苦救難菩薩」。正走著,忽聽道旁有婦人哀哭,她不由得止住了步,米口袋又放在地下,彎著腰,遲緩地走近去瞧。

  黃昏的餘光還可以隱隱照出路旁那婦人的面目和形態,她看出是個滿面血痕和淚跡的少女,穿的大概是月白布的短衣棠,褲子是紅的,她就蹲下身去問:「為甚麼事?你在這裡?是家裡的人打了你嗎?姑娘,你可以跟我說,我送你回去!」

  在道旁地下坐著的正是荷姑,她一見有人來勸她,更是哭啼得厲害,她是真想不到,今天竟像是天地改變了,午間她高高興興地隨著未婚夫進城去做買賣,但,一到了戴家,她就遇見意外的事情,戴家的大老爺像一隻凶虎,像一隻餓狼,她如一只嬌弱的小獸兒就被攫在那強暴的巨掌之下,她掙扎著,但又無力。她哭啼、打罵,也是不行,終至於她的生命都被戴閻王給毀壞了。因為她還罵,還哭啼、掙扎、抓臉,戴閻王就瞪起了她從來沒看見過的兩隻凶眼,發出她從沒聽過的怒駡之聲,用那兇猛的大腳,將她端出了屋門,說:「滾你娘的蛋,不識抬舉,有甚麼方法你使去吧,告訴你的男人,小心他的命。」把他們費一日之力精心雕刻出來的花樣,連同那三載所傳一家衣食所寄的樣子本,全都撕扯得粉碎,如雪花一般拋出屋去,灑在她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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