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鐵騎銀瓶 | 上頁 下頁
三一


  馮老忠說:「那可不行!我們一家全靠著那樣本子吃飯,那樣本是祖傳的,沒有那個,我就別作這行買賣啦,我媳婦也就刻不出來啦。」

  高二說:「所以啊,我想明兒頂好叫你媳婦打扮得乾乾淨淨地直頭進內宅,把本子當面給我們新奶奶看,我們新奶奶也是個外行,你媳婦要是在旁邊一說,這個繡在荷包上最好啦,那個紮在鞋上最好不過啦,我們的新奶奶聽了一高興,一定會照顧你們多少銀子呢。」

  馮老忠聽了,閉不上嘴的笑著說,「好吧,好吧,明天我一定來,甚麼時候呢?」

  高二想了一想,說:「頂好是下午吧,因為我們的新奶奶起來得晚,你們要是來早了,又得白等半天。」馮老忠連連地點頭,高二又笑著拍了他的匣子一下,說:「明兒我也得看看我的老忠嫂子。」

  馮老忠說:「二節你可別逗她,她現在還沒娶過來呢,別人一逗她,她一定會害羞。」

  高二搖頭說:「不會不會,我不過說著玩一玩罷了,說真的,咱們這些日來,交情真不壞,我看你老老實實的,人很不錯的,我才這麼給你攬買賣。要換個別的賣花樣的,在我們門口兒多待一會也不行,我早給趕走啦。」

  馮老忠說:「我知道都仗著高二爺支持我,將來我一定給高二爺道謝。」

  高二又笑著說:「不客氣!你走吧!咱們明天見。」

  馮老忠又笑著向高二點了點頭,他就轉過身來,背著貨匣子,雖然今天他的生意不佳,僅僅賣了幾個錢,應當在城裡再串幾條街,再找幾號兒買賣才對。然而這時他的心裡是又喜歡、又紊亂,想著明天戴家的新奶奶不定要照顧他多少錢,一下子就許是十兩,那麼娶親足夠了,還可以給荷姑做好幾件新鮮的衣棠……他也沒有耐心再串街道去吆喝了,就背著貨匣子興興頭頭,緊緊急急,出了城回到距城三裡地的他那個村子。

  他一進了家門,倒把他母親跟荷姑嚇了一大跳,馮老太太就變著色問說:「今天你怎麼回來得這麼早呀?」馮老忠笑著,當著荷姑,他就把將要做成一作好買賈的事情,全都說了。荷姑面上也隱隱地露出來喜色,可是馮老太太卻帶著點憂悶,半天,她才點了點頭,說:「那麼,你們就趕做點好樣子吧。明天你帶著荷姑到城裡去一趟,可是也不必叫她又換甚麼乾淨的衣棠,咱們本來是鄉下人,又是做小買賣的,人家也不會笑話咱們。」

  荷姑回到屋裡去了,馮老忠也抱著貨匣隨著進屋,荷姑很高興,手兒不停,在炕上放了小桌,拿抹布拭乾淨了,隨後又打開包袱,取出裡邊的七八個紙夾子,及一大本厚厚的原樣子,馮老忠就接過來,一篇一篇的翻閱著,先挑出來幾樣,叫荷姑趕做,荷姑鋪上幾張雪白的紙,拿起尖銳的小刀,盤膝坐著,抬臉將眼皮兒掠了掠,看見馮老忠的那忠厚的臉上帶著一種溫情的笑,她不禁也笑了,同時臉兒覺得通紅。

  當日,寂靜的小村、寂靜的小屋裡,只有小刀劃在紙上之聲,聲音是那麼細微,如春蠶食著嫩桑葉,隨著一疊一疊的由荷姑的纖纖手裡,鏤出來各種精緻玲瓏的樣子,馮老忠看著笑。晚間小窗上染著通明的燈光,他們工作直到深夜,馮老忠見荷姑的俊美可愛的眼晴已現出倦意來,他就低聲說:「你也別太累著了,現在預備的這十幾樣兒,也差不多夠了,明天連樣本拿了等他們挑出來,咱們再給他們做,你也回屋裡睡覺去吧。」荷姑點了點頭,羞顏對著她的丈夫。馮老忠也一邊收拾著,一邊轉著頭望她笑。荷姑又笑一笑,就走回她婆母的房中去睡了。

  次日,清晨起來,荷姑又忙了一陣,然後,不用別人催促,荷姑就去做午飯,午後她就淨臉擦粉、梳攏辮子,雖然有婆母的吩咐,可是她仍換了一條紅布的褲子。上身是剪裁得很合身的新洗得很平展乾淨的月白小掛,鞋也換了一雙籠緞子,上繡著幾朵梅花,馮老忠從昨天就跟鄰居借妥了一頭驢,如今牽了來,荷姑拿著個包袱,出了柴靡,騎在驢上,馮老太太還倚著門囑咐說:「早一些回來。」馮老忠就揮著短鞭催著驢跑,他在後邊跟著跑,身後卻有許多鄰人在大聲地笑他。

  馮老忠很是高興,小草驢駝著他的嬌豔如花的未婚妻,踏著芳草小徑向城裡去,到了城襄戴閻王的宅門前,驢子靠近了下馬石,馮老忠把貨色兒交給荷姑,這時高二,跟幾個小廝都由臺階上下來,他們望見了荷姑,眼睛都不由得呆了。

  馮老忠就跟荷姑說:「你進去吧。把樣子交給宅裡的新奶奶看看,說話可留點神,別淨說愣話。」荷姑提著包袱下了驢,她的臉兒低著,顯出來發怯害羞的神態,馮老忠又暗中囑咐一聲:「別發怯,你隨著高二爺進去吧。我牽驢到大街上海泉居茶館等你,你知道吧?就是金牛香粉鋪對面的那家茶館。」荷姑點了點頭表示她知道,本來金牛為記的香粉鋪,是城裡的老字型大小,那裡的胭脂粉最為出名,四鄉八鎮的姑娘媳婦,只要進過一次城的,沒有不在那兒買過東西,沒有不認識它的招牌的,在它對過的茶館當然好找,馮老忠又向高二託付、懇求一番,高二就帶著提著貨色兒的荷姑上了臺階,進了大門。

  幾個小廝都過來跟老忠說笑,說:「嘿,你的媳婦真漂亮呀!你怎麼有這麼好的福氣呀?」老忠被人誇獎也笑得閉不上嘴,他就說:「你們別忙,將來我也給你們每人都說一房好媳婦,我們村子裡可有的是好看的閨女。」

  幾個小廝都說:「明兒我們非得上你村裡瞧瞧去不可,還得叫你媳婦給我們燒茶喝。」

  馮老忠笑著點頭,連說:「成,成。」他牽著驢兒走了。

  到了大街上,他正遇見一個娶媳婦的,吹吹打打地走過去,他想自己作了這一件買賣之後,也就……雖說媳婦就在家裡,用不著賃轎子去從外邊抬,可也就自己當新郎了。他牽著驢走,張著嘴,忍不住笑起來,幾乎撞到一個人的身上,對面的人念了聲「阿彌陀佛」,他定睛看了看,原來認得,正是城南酸棗山上菩薩庵裡的老尼姑,在去年荷姑病著的時候,老忠曾去燒過香,所以他認識這名尼姑,當下他就說:「師姑,我沒瞧見您,您進城來了?」

  老尼姑有五十多歲,臉上雖然有許多褶紋了,可是精坤還好,頭上戴著一頂僧帽,身穿著補釘很多的肥大袍子,一隻手拿著木魚,另一隻手拿著個口袋背在背上,裡邊像是有十來斤米的樣子。馮老忠知道老尼姑是每逢初一就要進城來向施主化「月初米」,菩薩庵離城有十裡地呢,又在山上,這老尼姑怎能把這些個米背回去呢?

  馮老忠就不禁感歎地想:出家人可也真苦,遂過去說:「師姑,您是這就要回庵裡去嗎?您等一會好不好?我家裡的人也進城來了,待會兒她就來,我們也出城回家,我這個驢叫她騎著,順手兒駝著您的米,到了我們村口兒,我就叫她回家去,我趕著驢,把這米替您送到山上廟裡,您說好不好?省得這麼遠的路,您自己扛著這半口袋米。」他誠懇地這樣說著,老尼姑帶著笑表示謝意,但是拒絕了說:「我還能夠扛得動,東邊巷裡還有兩家施主,我還要去結點善緣呢。」

  馮老忠仿佛再說不出甚麼話了,就發愁似的看著者尼姑駝著背,負著米,往東走進一條小巷去了。他不能幫忙,心裡有點抱歉似的。這時卻聽耳邊有人叫著:「喂,馮老忠,今兒你為其麼不賣花樣啦?牽了頭驢進城來,幹甚麼呀?你是要改行趕腳嗎?」

  馮老忠趕緊扭頭,卻見在海泉居的茶館窗外,站著一個披著汗掛,敞露著胸懷,小辮盤在頭頂上,二十來歲的小夥子,斜著眼正在望著他發著笑,正是神手張。馮老忠向來是又厭煩他,又怕他的,尤其見他只披著一件破汗衫,知道他一定是把夾襖又給輸出去了,生怕他來借貸敲錢,並且疑惑他要把驢騙走,就不敢再到茶館裡去了,遂牽著驢在旁邊一站,向著神手張遞個假笑容,說:「今天我歇工,我們村裡的人上城隍廟燒香去啦,叫我在這兒給她看著驢。」

  神手張說:「把驢拴在樁子上,丟不了的,進來我請你喝碗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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