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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韓鐵芳走回屋中,另換了身衣服,親自將隨身的包袱系緊,順手拿起了寶劍,將劍身抽出半截來看了看,只見深青色的瘦劍,凜凜地發著寒光,他不由精神陡振,雄心倍起,暗想:母親!兒憑仗這口寶劍要救你老人家脫出賊人的手中!又想起昨晚師父所說的那些江湖豪強,不禁暗發著冷笑,心說:你們都來吧,別看不起我初出茅廬,以為我武藝幼稚,但是只要有人敢袒護幫著黑山熊,那我就憑此寶劍……他咬著牙,仿佛自己對著自己生氣、發怒。

  這時店夥已端進來兩碗熱氣騰騰的湯麵,隨者瘦老鴉走進來,說:「快吃了好走!今兒別等到天曉,能趕到靈寶才好!」他先拿起一碗面來,一邊拿嘴吹著,一邊吃,韓鐵芳將劍入匣,放在包袱旁邊,瘦老鴉卻拿筷子指著說:「把那個東西最好裡在包袱裡別露出來,你看我的傢伙就永遠藏著,走在外邊,除非你是保鏢的,可千萬別露出兵刃來,不然無事也會有事,江湖人多半有點任性,譬如在路上遇著一個會使劍的,他要看見你也帶著寶劍,他就不由得要生氣,就許找個喳兒要跟你比一比,尤其是寶劍這種兵器,會使寶劍的絕沒有低等人,你若真遇上一位能手,出門沒有三步,先摔了跟頭,那可連我的名頭也都壞了。」

  韓鐵芳覺得師父未免過於謹慎,可是又不能不聽師父的話,便將劍插入包袱裡,但劍柄仍然露在外邊。他拿起一碗面來也吃了幾口,店夥又送來洗臉水,他們草草地盟洗完畢,瘦老鴉就又嚷嚷著:「快走吧!快走吧!」

  外面的曉色漸開,雞鳴已停止唱,鴉鵲卻站在樹梢、房瓦上不住的亂叫喚。瘦老鴉大聲催著毛三一進來拿行李,毛三垂頭喪氣,進來拿了行李,還不住地打呵欠,瘦老鴉捶了他一下,說:「昨晚睡了一夜,你這時候還困?」毛三也不言語,只管低著頭,蹶著嘴,三匹馬牽出了店門外。

  瘦老鴉看著那匹雪中霞不錯,他就把他的行李放在馬上,騎上去了,把他的一匹黃不黃黑不黑的瘦馬給了毛三。毛三敢怒而不敢言,心裡咒駡著:憑你瘦老鴉也配騎雪中霞?媽的,叫馬摔死你!

  三個人都上了馬一齊出了這小鎮,再往西去,韓鐵芳是精神奮發,瘦老鴉永遠是那個樣子,說他是沒精神,可又有精神,跨在馬上,連腰都像是不能直,可是只要對面或後面有了車馬或是步行的人來,他的眼睛必大睜,由眼中射出一種厲害的光,仿佛一切都瞞不住他的眼,他能斷定往來的三六九等,並且聽人的口音,看人的打扮,他就能斷出是從那裡來的,甚至於是往哪裡去的。他一邊走一邊跟韓鐵芳談閒話,只要附近沒有人,他就大談其江湖,說他生平得意之事,及豐富的經驗。

  毛三在後面聽著,覺得他是瞎吹,同時他心裡既煩又困,因為滿想看跟大相公出來享福發財,沒想到又攙上一個瘦老鴉比自己還窮,可是又比大相公還會發威。並且因為這幾年他都是在莊子裡打更,每晚將一匹馬牽出去,到半夜再牽回來,幫他的大相公幹那件秘密的事情已非一日,所以他養成了一種夜間不能睡覺,可是白天又非睡覺不可的習慣,昨天他連生氣帶地下涼,一夜也沒睡好,如今在馬上卻覺得上眼皮跟下眼皮在一塊兒打架,頭髮沉,耳朵發響,不住的打盹,有兩三回都幾乎出馬上摔下來。

  此時陽光已然升起,照得道一片黃土的大地越發黃。由黃河那邊吹來的風砂,使人難以睜眼。韓鐵芳是穿著一件藍沛的長衫,肩膀上落了一層厚的黃土,一抖動便紛紛地往下墜。毛三的馬是在最後,前面的兩匹馬揚起來的塵土都往他的身上飛,他拿舌頭舔了掀嘴唇,覺得滿是沙子。走得快到中午了,他就又打了個呵欠,向前面說:「大相公!咱們先找個地方歇一歇吧,我口渴啦。」

  韓鐵芳說,「你稍且等一等,只要前邊有市鎮,咱們就歇下用午飯。」

  瘦老鴉卻在馬上回頭瞪了他一眼,發出冷笑來說:「才走了這麼一點路,你就犯口渴,出門走路誰還能把家裡的井帶出來?」

  毛三說:「有點河水也能喝呀。」

  瘦老鴉用鞭向北指著說:「那邊倒有黃河,那裡邊的黃泥湯子你能喝嗎?」毛三歎了一口氣,沒有言語。

  瘦老鴉又說:「這才走到豫西,要是到了新疆沙漠裡,走幾百里也尋不著一滴水,你還不得渴死。」哼哼地笑了兩聲,依然策馬往前走去。

  地勢越來越高,往一座土山登上去了,韓鐵芳見此地四顧荒涼,也未免覺得心裡頭不痛快。又想玉嬌龍以一名門小姐,竟能遠奔異域,終身居於沙漠中,可稱得起是一位異人,是一位奇俠,只是,自己今生未必能夠往新疆一遊,而且玉嬌龍是一位女俠,未必肯與我見面,不然我若能見看她,無論如何跪求,也要拜她為師,從她學習幾手武藝。他心中如此地想。

  瘦老鴉已在前帶著他們登上了山頂,又將要傾著一股窄小的道路往下去了。毛三迷糊著兩眼,似睡非睡,他只覺得馬直繞彎兒,而地下似乎坎坷不平,忽然聽得耳邊瘦老鴉喊叫:「留點神!」他嚇了一大跳,急忙把眼睜開,一看馬已到了懸崖,他驚得失了魂,要收馬已來不及了,馬一沖而下,越過了前面兩匹馬,直如飛似的下了山坡。

  他在馬上驚得大叫,瘦老鴉也急喊著說:「揪住韁繩!身子向後仰!」然而他這時手腳哪聽使喚,幸虧這匹馬顏色雖然不好,身子雖然瘦,可是瘦老鴉花了八十兩銀子在洛陽馬店中挑來的,一匹又便宜,又老練的馬,所以從高山上跑下來並沒跌倒,也沒把人摔下去,但是毛三的臉色都白了,氣喘吁吁。

  此時卻聽旁邊有人哈哈大笑,還有人罵著說:「笨蛋!連馬都不會騎,還要由山上走抄近兒呢?」毛三不由有點生氣,瞪大了眼睛說「我摔死了認命,幹你娘其麼事!」立時旁邊有人叭的打了他一鞭子,他的臉一陣發麻,又破口大駡,卻聽輪響蹄動,許多車馬走過去了,並有許多人回轉著頭一齊哈哈大笑。

  原來這山下是一股大道,出南北來的車馬,都彙集在追裡,才能一齊住西去,瘦老鴉是為抄近走,所以才由山嶺上過來。此時毛三吃了一鞭,到底也沒看清楚哪個人打的他,他嚇了一跳,又吃了一鞭,精神倒有了,又倚仗韓大相公的勢力,追著人家大罵。

  前邊是三輛車、四匹馬,車裡坐的是其麼人也沒看見,可是騎著看馬的都不像是好東西,尤其是有一個……他不由眼睛直了,原來有匹跟雪中霞差不多的白馬上,坐著一個年輕的娘兒們,是不過二十來歲,臉兒很圓,黑中透紅,頗有五大分的人材,穿的是小紅襖兒、黑褲子花鞋,頭髮上罩著大紅手絹,同著一個少年男子並馬而行,也回著頭不住向他笑,他不由得就發呆了,心說:怎麼?瞧上我了嗎?莫非這娘仍是看看我的馬由山坡上飛下來,沒把我摔下來,她佩服我的騎術好?於是毛三越發的逞能,將鞭子連揮,催著馬向前跑,並且搖頭擺腦,恨不得在馬上拿個大頂,好叫人家看看他的能耐。

  這時瘦老鴉跟韓鐵芳的兩匹馬就已跟上了,只見大相公也定睛向前去看那馬上的婦人,瘦老鴉卻低聲訊:「這一定是個江湖女子,大概還是西路上的,你由她的鞋子樣式就看得出來。」毛三更呆呆地出神,心說:江湖女子?甚麼叫江湖女子呢?不用說,一定出琵琶巷的那些人還下三濫,拿跑江湖的當妓女啦。看這神氣可有點像,好人家的婦女哪會騎馬?哪又會沖著我出牙?

  此時瘦老鴉又罵了他一聲,說:「你要是再這樣給我們洩氣,我們可就要把你拋下,我們自己走了。」又抱怨韓鐵芳不該帶著這麼個人出來,應該帶著精明可靠的、能夠吃苦耐勞的。毛三卻暗暗撇了撇嘴,把瘦老鴉又暗罵了兩聲,並且心說:我要再不精明可靠,望山莊裡就再也找不著第二個人了,這五年來,夜夜給大相公備馬收馬,不是我一個人?你他媽的瘦老鴉會知道?他忿忿地,同時見前面那騎馬的婦人跟著那幾個男子已經去遠了,被黃莽莽的上山給遮住了,他又不由得有點失魂喪魄,沒有了精神,眼皮又要往一塊兒打架,看看眼前的一截路倒還平,他又在馬上打起盹兒來了。

  三匹馬往前走,又走了約十來裡地,就找了個村鎮吃午飯,這村中有幾株桃樹,已然凋謝了,落英鋪在黃土地上,更顯得不好看,韓鐵芳面無歡容,只是專心吃飯,瘦老鴉還要了一壺酒慢慢地喝著,毛三是吃完了兩大碗半湯麵,滿頭是汗,趴在桌上就睡,並且做了個夢,是大相公賞了他兩個元寶,他娶了一房媳婦,可惜屋子裡沒有炕,得趴在桌上睡,忽然又被瘦老鴉捶醒,他睜開眼睛一看,原來大相公正在數錢給飯鋪了,他一看見大相公小包袱裡的那幾張票子跟那一點銀子錢就不由得寒了心,心說:莫非大相公只帶出來這麼點錢嗎?絕不可能呀。也許是不願意露出來叫瘦老鴉看見吧?他又看了瘦老鴉一眼,卻見瘦老鴉雖然喝了一壺濟,可是臉不紅,昨天晚上也不見他怎麼大睡特睡,可是永遠有精神的樣子,永遠心急著,催著人快走。

  他們出了飯鋪,又都騎上馬,毛三走了幾步兒就又在馬「打起盹兒來,因為他也是練慣了,早先他一夜不合眼,白天非睡不可,可是白天馬廠裡那些夥伴又都跟他開玩笑,時常一起把他由床上揪在地下,或是把他的床抬起來亂顫動,可是他照舊地睡,如今在馬上雖然不很穩他也掉不下來,並且迷迷糊糊地也能作數,好在他騎的這匹馬太好,只管跟著烏煙豹的尾巴走,不急也不緩。

  不覺將要走到天黑,已來到靈寶縣了。靈寶縣是個大城,隔著城牆能裡見裡面一座高的塔,他們在南門外駐了馬,毛三一見天色發黑,可就有了精神,瘦老鴉叫他去找店房,他忽然看見街東有一家大店,粉牆上盡著長壽字,歪歪斜斜地還寫者「太平」,他認得這兩個字,想著一定是「太平店」,心想:今天晚上先睡個太平的覺吧。他剛想說:「咱們就在這兒住下好不好?」忽見裡面有人送客出來。

  送客的主人原來正是路上遇見的那個隨同騎馬的婦人並馬走路的那個男人,這小夥子雄克起的身子,方面闊口,雙目發光,倒還是個漂亮傢伙,尤其現在換了一件藍綢長衫,竟像很斯文的樣子,毛三不由得眼睛又發直了,瘦老鴉卻牽馬過來說:「太平店是老字型大小,咱們就住在這裡吧。」又向韓鐵方說:「可惜今天咱們來此晚7,不能進城去拜訪老英雄劉昆了。」遂將三匹馬盡皆交給毛三,並囑咐他在大房子找地方睡覺,韓鐵芳自己拿著行李包袱先走進去了。

  這裡毛三又瞪了那送客的後影兒一眼,心想:我也得拿出一點派勢來,別叫人看出我是個底下人。他遂就也在門前大喊:「夥計夥計,你們出來接馬呀!難道我們來這住店,馬還得自己卸鞍套自己去喂馬?媽的!」

  夥計出來瞪著眼說:「喂,客人!你可別罵人!」

  毛三看這個店的院子深,字型大小大,裡邊還許住首甚麼官兒老爺,他不敢滋事,也就不敢言語了。走進門,他先向馬棚下看了一眼,看見馬栓系著不少,除了黑的就是白的,有雜毛的卻是驟子,他不能斷定那個婦人騎來的馬在這裡沒有,他溜進大屋子裡一看,人真多,這麼大的屋子只點著一盞小小的豆油燈,人的哈氣,煙袋噴出來的雲霧,簡直把那點光焰給遮住了,黑忽忽,可是亂動著無數的人,無數的頭,腳臭氣味、煙味、屁味,甚麼味兒都有,大家紛紛地談著話,還有一群人就著那一點小小的燈光在麼咧二咧的開寶。

  毛三進來,沒甚麼人注意,可是他立即又溜出去了,心中著實氣惱,暗中說:這還行?我在望山莊雖不是有頭有臉的大管事的,可是馬圈裡就是我拿權,屋子雖然小,可只是兩人睡,我沒住進這座亂的屋子,我得找大相公說說去,媽的!要沒有瘦老鴉,我會受追罪?

  他跟店夥打聽了一下,知道他的大相公是在裡院東房,便往裡院走去,可是須經過一個小過道,這個過道對面都有窗戶,都染著燈光,搖動著人影,他正走著,忽聽左邊屋裡有婦人的笑聲,他不由站住了側耳靜聽,聽男女互相笑著說話,又聽女的說:「想起來今天由山坡上愣跑下來的那個人,我就覺得好笑,幸虧,那只馬還不錯,要不然,不就把那個人摔爛了嗎?真是!甚麼樣子的可笑事都有!」

  毛三一咧嘴,又聽窗裡的男子說:「你也太愛笑,那不過是個雛兒,大概是才出門,不定是幹甚麼的,只是在後面跟隨著的那兩人……」

  婦人接著說:「是那年輕小夥跟那個瘦子嗎?」

  男子說:「你今天跟我提了三回那年輕小夥呀,我看那人也是個雛兒,多半是個財主少爺,只是那個瘦子,我看他倒有點來歷。」

  婦人又哼哼著小調兒,「正月兒裡來正月正,我與小妹去逛花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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