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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回 旅店天寒移鸞換鳳 邊城春早走馬飛龍

  名門閨秀蓋世之女玉嬌龍,自與大盜羅小虎結了不解之緣後,風浪迭生,兩情彌篤,只以身份懸殊,難相配合,又因玉曾挾技橫行,結怨江湖,致使家門迭起驚變,父因之失官,母亦飲恨而終,骨肉情乖,閨門難住,不得已,藉往妙峰山還願,投崖以遁世。

  出京之後,雖難忘舊情,又至羅小虎處,於草廬內,明月良宵,一溫綺夢,然翌晨即絕裾而去,蓋心雖猶戀,而母命難違,殊不能以千金之軀永為盜婦也。

  由此南下,飄流大江南北半載,孤劍單騎,到別處亦落落無偶。其後又因事西住,擬於草原沙漠間作久隱之計。此書即系由其途中敘起。

  ***

  在中國西北部甘涼大道上處處是雄關要隘,大山長河,地極遼遠,路極難行,當地的人民大都依山鑿穴而居,貧窮殊甚,只有張腋(甘州)、武威(涼州)兩個地方,因系商旅密集之所,所以還比較殷富,但在清朝中葉的那幾年,此地又遭大早,且因邊疆多事,盜賊蜂起,以致這兩個地方也荒源不堪。

  時在嚴冬連日大雪,靠近甘峻山的張腋城天氣極為寒冷,北風虎虎,觸面如割,連那最不怕冷的駱駝,都趴在店房的圈裡縮成了一團。然而這時的人,無論城裡城外,是窮人是富人,卻都有點興奮,市街鋪戶也都擺出香燭果供來,牛羊肉、米麵等等都比往日預備得特別豐富,購主也特別的多,一般人披著老羊皮襖,腳下踏著深雪,無論如何也拿出點錢採辦一點,且有的手裡提著幾掛爆竹,這在平常決不會真的,現在因為是新年快到了,大家才這樣忙忙碌碌。

  可是開店的人倒顯得清閒,因為平常往來的客旅此時早已各自回家度歲,買賣也都結帳了,除了街上那些應時的買賣,誰也不再交易,所以東門外最大的那家店房「來安店」現在住著不到十個客人,說個准數目吧,連那在這兒已住了半年多貧無可歸,早先住北房現在被店房趕到存馬糞的小屋裡的韓秀才都算上,一共還有五個人。

  韓秀才會看病,店裡今年的春聯要他書寫,所以大概暫時他不至於被攢出了。還有是那倒楣的拉駱駝的黑三,因為他一共有四隻駱駝倒有兩隻生了病,死也不死,走又不能走,只好讓他也蹲在這兒過年,好在他跟店主人是鄉親,又不是白住著,掃雪、鏟煤、挑水那是他的事,他還會幫助包餃子。

  此外就是北屋了,這可了不得,住的是一家官眷,是一位太太帶著個僕婦,老爺沒跟著,還有一位老家人,是另住在一間屋裡。

  不過要提到了這家官眷,說這店裡只住著五個客人可又不對,因為那位太太的屋裡還常常「哇啦哇啦」的有才滿月的小孩兒哭,太太反倒罵:「該死的!不要你你偏來!把你拋在雪裡凍死去吧!你不會給我帶來甚麼福氣!」僕婦又總是勸,太太又說的是南幾省的話,聲調極高極尖又極難懂,半夜裡也是這麼嚷嚷,鬧得店主人時常睡不著。而且這位太太又是很年輕的太太,風流俊俏在本地裡找不到,黑三隻看見過一回,他就有點色迷……連他的病駱駝也都忘了,而其餘的幾個夥計也都不敢在當院裡撒尿了。

  老家人是姓方,由他們太太呼他時,知道他叫方福,他是個五十多歲又矮又瘦的老頭兒,鬍子快白了,可見得勞心,鼻子卻是通紅,又好飲,幾乎整天在櫃房裡坐著,因為他怕冷,櫃房比他住的屋子暖得多,他離不開酒,而這裡的店主人是酒泉縣的人,有個外號又叫「醉老財」,兩人喝著酒時,方福就常發牢騷,說:「要不是我跟了我們這位二太太,那能夠在這地方過年呢?」

  原來方稿的主人是方知府,河南人,舉人出身,作了兩年安西州,新近升任涼州府,方知府本來有兩位太太,大夫人是原配,因為夫妻都有四十多歲了,只有五位千金,卻沒有一個男孩,所以就納了一妾,希望能得一位公子,好接續香煙,這位二太太本是甘肅撫台劉大人家裡的丫鬟,而且是由劉大人家鄉江南徽州府帶來的,平日伺候撫台甚為得賞。

  但因為方知府是劉撫台的門生,而且官運甚旺,膝下正虛,所以撫台才把最得力的也最美貌的丫鬟給了他,為的是給他延嗣。這個丫鬟就是現住在店房裡的太太,她在撫闔家裡得寵慣了,而且又有個勢力的後臺,一跟了方知府,就想把那正太太壓下去,可是正太太又有五位小姐助威,她卻沒一個親近人,她就極力拉攏僕婦。

  僕婦秦媽三十來歲,是個很誠實的人,受過她的幾次小恩,就已對她很好了,但是她想指揮秦媽來跟正太太打架,人家卻又不敢,因此她還是不能敵,還是壓不下去那正太太。所幸今年她己身懷有孕,心中很歡喜,求神拜佛保佑她生個男孩,因為那樣一來她的地位無形中就高了起來,那專會生養姑娘的正太太自然得退避三舍,而讓她擅寵專房。所以她自證明有孕之後,就特別地謹慎防護,連大步兒也不敢邁。

  方知府也很喜歡,仿佛太太的懷裡放著個寶貝,不幾時就要掏出來了,就可以光耀全家,並且胎兒在母懷七八月時,他多年沒升,如今忽然又升任了涼州府的美差,這更是大喜之光,更得算是二太太肚裡的那個小孩給帶來的福,不過倒因此發生了一個難題,就是方知府必須去上任,但安西離涼州這條路程也有幾百里,坐轎車穿山越嶺的實在容易傷了胎,傷了這未出世的寶貝。方知府非常作難,倒是二太太自己出的主意,她願意一人留在這裡,等著生了兒子之後,次年春天,她再拖著小少爺去到任上。

  她一點也不嫉妒,眼看著正太太帶著一群小姐隨老爺去走新任,她這兒就留下女僕秦媽、老家人方福,預備到時給她接喜。她天天打卦占卜,都說是必定生一位小少爺,而且是文曲星轉世,將來能中狀元,但是一日一日地她的肚子上膨,肚皮往下墜,及至落生的那一天,卻大失所望,原來她製作的這個跟正太太所製作的那五位一樣,是老爺所最討厭的,還是一個姑娘!

  二太太真傷心極了,同時又生氣,就想:早知道是她,我早就跟老爺上任去啦!在羊道要小產了,這倒省得她來世氣人,還有甚麼臉抱了去見老爺呀!一見了他的面,他還不是立時就皺眉踱腳!

  ……可是又沒那狠心把親生的女兒掐死。但是新年將近了,她不甘心孤零零地在這兒過年,她嫉妒正太太在那邊新任上的歡樂、團聚。她也不顧寒風、長途,就叫方福雇了車,帶著秦媽,用棉被包裹著才滿一月的不作臉的小女孩,離了安西州,要於年前趕到涼州。

  不想,走在這裡就為大雪所阻,這雪彌天蓋地,已經連下了二日,他們由安西州生來的那輛車放在當院中,院子的雪時時由黑三掃除,可是還是將車輪埋沒下半尺,騾子是跟四隻駱駝關在一塊兒,那裡上面雖有草棚,可是也快被雪給壓塌了。趕車的人是往本城住的親戚裡過年去了,反正他放心的,這場雪再下三天也未必停,路上別說騾子拉車,就是讓象來拉車也是走不動,就是雪消了之後,那滿路泥濘,行人稀少,往東邊祁連山那一帶又不平靜,賞他十兩金子他也不敢走,所以趕車的安心過年去啦,拿著支用的一半車錢賭去啦。

  這裡只是方福在發牢騷,店主人醉老財跟他一邊飲酒一邊談閒話,炕頭上三個夥計都是盤腿大坐,在那兒鬥紙牌,裡首就通著廚房,黑三在那兒下麵,有個十二三歲的小孩子名叫禿子的坐在地下拉風匣,風匣「呼叱呼叱」的響,爐裡燒的炭就發出青色的火焰,照得那煙薰了的牆一亮一亮地,外屋櫃房可燃點上燈了,並且因為年底的關係,醉老財也不在燈油上打算盤了,他又加點了一隻燈,屋中是相當的亮,但外面也不大黑,因為天空正降著陣陣的白雪。

  這時甘州城顯得格外荒涼,所有鋪戶都已上了門板,街上幾無行人,偶然有一兩聲爆竹聲,也不知發於何處。由此往東的那條大道,更已被白雪封埋,白天連烏鴉都不往那裡飛,此時,連只狐狸也不往那裡走,那邊已如一條死徑。但是,忽然有個東西從那邊來了,這個東西的背上還馱著幾件東西,走得雖然慢,可是仍能看得出這是個極矯健的東西,它四蹄撓起了地下的厚雪,飄濺起來如霧一般,它嘴裡噴著一遍遍的白氣,並發出叮叮的喘聲,天冷它卻全身流汗,鵝掌大的雪花到了它的身上能立時融化,它原就是一匹馬這倒不足為奇,馬上的人卻堪令人驚異。

  本來這大雪直下,從遠路來簡直沒有人,何況天色又這麼晚,又是個單身人,這人在馬上一陣陣的哼哼,像染著重病似的,馬就漸漸地來到臨近了。這東門外大街上,十家倒有九家是店房,而以這來安客店的門面最大,最為顯眼,所以這騎馬的人來到門前就止住,她呻吟著喘了喘氣,然後慢慢地下了馬,牽著馬進了半扇還沒關的店門,她看見了櫃房中的燈光,就大聲喊:「店家!店家!」喊了幾聲,屋裡沒人聽見,她便急喊,她的聲音相當尖而且急。

  此時櫃房裡,方楠剝著鹽煮幹蠶豆,就著白乾酒喝,說:「掌櫃的你說是不是?人一世無兒都不要緊,就是千萬別弄個小婆子,弄上丫小婆子,家中永沒個安靜!」

  醉老財也笑著說:「都不怪,就怪你們老爺。他命中無子就別強求,這樣,我看他再娶上八個,也還是淨生女兒,家裡就成了女兒國啦!」正說到這裡,仿佛聽見窗外有人說話,趕緊就擺手說:「黑三!禿子!你們停一停,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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