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雍正與年羹堯 | 上頁 下頁
五八


  他微微笑笑,他的心裡此時並不恐懼,只是發愁。因為原想倒是說出實話,可是這些人實在不容他說真話。他知道俏說出了實話,這些人不但不能幫助他去往北京,反能立時就與他翻臉,能夠像剛才與了因拼鬥似的一齊來與他拼。還許更厲害。論武藝倘若爭鬥起來,他縱不能取勝,也不至於遭這些人的殺害。不過卻就與這些人成了仇,這次江南來是白辛苦了,一無所得,徒然結了許多仇家。又想尤其年羹堯,但因我已知道了他的底細,必定不肯甘休,他就許反倒幫助允異,或是別的貝勒,以便保障他,而與我作對。這樣的想一想,允貞就決定暫時還是不可說明來來歷,由著他們疑惑我吧,我只好仍舊裝作個與他們一樣的人,而隨著他們往仙霞嶺走走!這時周潯斟了一大杯酒給他,他就一飲而盡。

  當然,眾人就都在這樓上住宿,次日雨雖細微了。卻還沒有停止。莫愁湖上,依然彌漫著煙霧。張雲如先走了,他要冒雨渡江,而赴北京。周潯父女依然回城內陳舉人的家中去住,並雇來轎子。把曹錦茹也抬回去調養。曹仁虎也跟著回去了。

  路民瞻是氣憤地要往各處去找了因。允貞也與年羹堯各自進城回店。下午雨方停止,街上的人漸漸多了。就有人說。江邊發現了一具死屍,像是個和尚,這就是龍僧的屍身,已經被人發現了。由此又有說那江岸,前幾天還停泊著一隻大船,上面是有兩個和尚,可是今天,那只船已經看不見了。又有人說城裡有名的鐵背囂,這幾天就常往那船上去。今天,鐵背囂也離開家了,據他家裡人傳出消息,說是他往仙霞嶺進香去了。可不知道這話是真是假。更有人在竊竊地談論著豔謇樓的妓女蝴蝶兒失蹤的事,並談到江安店住的年二老爺。今天甘鳳池氣忿忿地在街上走了一天,仿佛找對頭似的。他向人打聽和尚,問看見了一個相貌兇惡而胖大的和尚沒有,因此惹得衙門的班頭都對他留心上了。聚英樓的那些顧客,亂紛紛地談得最為起勁的話,都由人聽去了,轉報到年羹堯的耳裡,年羹堯就更覺得在這裡不能再待了,所以這一天沒有再得到關於了因的消息,他就斷定那凶僧,確實是乘船逃走了,不然他絕不能不露面。而且他一定是挾著蝴蝶兒回往仙霞嶺去了。因此,年羹堯就愈加緊的催著眾俠,同他去追趕了因僧,齊往仙霞嶺。眾俠因為出於義憤,決不能容門中有這樣的敗類出現。

  甘鳳池尤其氣憤,曹仁虎也願意為女兒報仇,更兼他們都願重往仙霞嶺去看看,並思展拜獨臂聖尼慈慧老佛之墓。所以都願即日動身,並商定由年羹堯加雇兩名女傭,去服侍甘鳳池的母親。由年英年俊,兩名健僕去保護。曹錦茹還在陳舉人的家中養傷,傷癒之後,叫她暫歸她的婆家。周小緋和那小常隨是去往石門投奔呂四娘,並帶去了年羹堯的一封信,那小常隨又去給允貞磕了頭,方才分別的。最難為的只有秦飛,他的臉其實還沒有消腫,他又明知道,跟著這幾個「豪傑」、「俠客」去往什麼嶺,絕不會有好事,一定搗麻煩。而且圖的是什麼呀?人家都並不對「爺」怎樣尊重,「爺」偏要跟著人家。

  允貞本也不想帶他同往,想要叫他搬到江安店與年羹堯的那老僕一起住,去看守年羹堯的那些行李。但是秦飛卻想:我為什麼要替他們看行李呢?我也不是「無名之輩」,我又不像那小常隨,既發了財,又有了媳婦,他索性離開了「爺」,過好日子去了。我這次跟「爺」出來。卻是什麼也沒撈著,差一點還把自己賠了進去。我不想得到利,還不想得名嗎?不然。倘若「寸功皆無」,將來回到北京,也不能蒙「爺」重用,永遠把我當作一個飯桶。不行,紮掙著。我也得跟著走,何況我是被了因打的,我也得去找找那和尚。我又跟蝴蝶兒有點交情。說到底,她還是我給帶出來的呢。我們倆又一塊買過布。她現在身受大難,我若不隨身去救,她將來一定對我說:「好嗎!秦大哥!你可是真狠心呀?」

  於是他九條腿秦飛就兩條腿跳起,說:「我也跟著爺去!」

  他預備好了他的單刀,允貞叫他到街上出名的兵刃鋪子裡。買了一口青鋒寶劍。

  他們一共是九個人,年羹堯、曹仁虎、周潯、路民瞻、甘鳳池、允貞、秦飛,還有年豪年傑兩名健僕。一律騎著馬,於這天的次日,雨尚未霽,就離開了金陂。向南,出了秋陵關。過溧陽、宜興,走進浙江省界。這天來到崇禧地面,忽然間除了允貞、秦飛,他們齊都下了馬。尤其使允貞驚奇的是,這些人一齊東向叩首。年羹堯雖未跪拜,卻也向東肅然的打了三躬。那曹仁虎等人莫不恭謹,而且面現出悲痛。但,拜完了又一齊上馬向南走去。允貞就向他們詢問,他們都不肯說,只是曹仁虎告訴了他。原來那個地方往東不遠,就是名儒呂留良,晚村先生之墓。因為崇拜他生前的為人所以才一齊望墓行禮。

  允貞由此又想起昔日在法輪寺裡,見曹仁虎看過的一本書,名曰《維止錄》,那就是呂留良手著的。允貞也漸漸的明白了,那呂留良,必定是一位前明的遺民,而且是思複明室的志士。雖已死了,可是遠受這些人的思念。這些人都思念他還不要緊,只是年羹堯,也竟如此,這實在使允貞心中不勝的嫉恨,而表面上,依然做出並不關心,也不細問的樣子。

  到了杭州,見年羹堯在這裡雖沒有什麼熟人。只是曹仁虎,他在西湖畔有一家故舊,也是官宦之家。他們便將馬匹,全都寄存在那裡,而改乘官船,逆江流而南去。

  乘的是兩隻船,前面船上是周潯、甘鳳池、路民瞻。後面的船上是允貞、年羹堯、曹仁虎。秦飛算是家僕,自然跟著他的主人。那曹仁虎,也許是因為年紀太老了,又因他是做過幾年官的,他是特別謹慎而過慮。他說:「我們現在是去找了因拼命,他也不是個糊塗人,如何能猜想不到?他必定要多方的防備。江裡豹、鐵背囂,那兩個人都跟他一塊走了,可知必定是幫助他去了!年羹堯微笑著說:「那兩個都是無名之人,算得什麼?」

  曹仁虎搖頭說:「可不然,他們無名,不過是在咱們這些人的耳邊無名,其實他們在江湖道上,綠林叢中之名,實在都比咱們大得多,江裡豹能夠呼嘯水旱兩路的盜賊,鐵背囂不但有錢,還到處都有他的夥計。我早就聽說過,他們並不好惹,這江的兩岸,此時恐怕就有他們的埋伏。」

  年羹堯笑著搖頭說:「哪裡!哪裡!我是才從這條道上走來的,夜晚行舟也 不要緊,絕無半個盜賊,你別看京城的眾貝勒,現在鬧得亂嘈嘈,天下卻正在太平無事!」說著話,看了允貞一眼。允貞也沒有言語。年羹堯是絕不信曹仁虎的話。走過了一個小碼頭,他特意命停了停,叫年豪上岸備辦魚肉菜蔬,並買來了一缸好酒,他約定今晚要與同行的眾俠,共賞明月。

  其實,這時天色還不過正午,富春江的江水清明如美人的眼波。兩岸俊秀的遠山,又如女子的秀髮,這真是好風景。只可惜天氣太熱,都不願意走出船艙觀覽。雖開著船窗,可是那風景是一塊一塊的,不能窺得全幅。

  允貞對此,並不細看,他的心裡好像覺得這些山川,反正將來都是他手中的東西。曹仁虎是顧不得觀看風景,卻專注意兩岸上和往來的船隻上,有沒有行跡可疑的人。年羹堯卻在後艙午睡,在睡夢申還令健僕年傑為他扇扇子。他在夢中長籲著發恨,也許夢見蝴蝶兒了。醒來時。天已傍晚,彩霞遮空,印於江西,真美麗,好像蝴蝶兒的翅子,又像蝴蝶兒——那美貌佳人的芳頰。年羹堯惆悵,鬱悶,百般無聊。到晚間,菜已備齊,天又不作美,彩霞變為烏雲,遮住了明月。他不由得氣了,真仿佛找個小事就想殺人,但因有允貞在旁,他不得不做出有涵養氣度的樣子。

  他總想勝過允貞。雖然,在他的猜測之中,允貞不過是北京那些貝勒之中、某一個貝勒府中的門客,至多是一個閒散的官員,沒什麼了不得的。然而,他就有一種氣派,這氣派也不是官派。說他是鉅賈,也不像,他就仿佛是十分的尊嚴,這不是可以摹仿的。因此在年羹堯心裡,總有一些驚異,時時表露出來怏怏不快。

  允貞在他們中間算是客人,又算是一個旁觀者。是想看他們怎樣去鬥了因,去找蝴蝶兒。年羹堯叫他跟著,也就為的是讓他看看。因為在金陵遭了因的愚弄侮辱,心愛的蝴蝶兒看見了卻不能奪回,實在是顏面上太難看的事,真叫允貞笑話,就是為一雪此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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