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雍正與年羹堯 | 上頁 下頁
二六


  秦飛扭了扭頭,見她的臉紅了。紅臉配上黑膏藥,越發的顯著難看。秦飛是個幹什麼的,難道女人的這句話,也還能夠聽不明白嗎,可是他故意的裝傻,故意裝作沒聽見,心裡卻想:這女人好厚的臉,她也不照照鏡子自己看看,她簡直做夢了,比做夢還沒邊兒。我們的爺,——這時縱有天仙出來,他也未必睬一睬,能夠要她?她倒是想得不錯!

  蝴蝶兒畢竟還是一位少女,不是不知道羞澀。這種話,她沒有完全的說出來。秦飛可更躲著她,她容易才找著了賣衣服的鋪子。這裡的賣衣服的鋪子共有三家,都相挨著開設,裡邊有新衣,有估衣,還有冠袍帶履,連唱戲用的雉雞翊,這裡都賣。可是,秦飛為他的「爺」挑選了半天,連走了三家鋪子,也沒有找到一件合適的。本來這地方雖說是個大鎮市,可是買現成衣裳穿的都是些小生意人,和賣力氣的。鋪子根本就不預備什麼綢緞的衣裳,有,也都是些由當鋪裡來的「估衣」。允貞在外邊穿衣雖不大講究,可是也不能穿舊衣裳呀!所以弄得秦飛非常為難,蝴蝶兒挑選了半天女衣裳,結果也沒有一件中意的。她就說:「還不如到綢緞店裡買材料自己做呢!」

  秦飛覺著這個主意倒也不錯,可是又想:現在爺還在店裡受著熱,還等著衣裳呢,不買兩件也不行。所以他就先挑選了兩身白細布的褲褂,買了,然後又同著蝴蝶兒到一家很大的綢緞店裡,進去挑選了許多紡綢、官紗、洋縐等等夏季的衣料。那蝴蝶兒也挑來挑去,仿佛什麼她都愛,只是發愁她手裡的錢有限。她似乎是希望秦飛能夠把金子借給她一點,所以她直說:「哎呀!我的錢不夠可怎麼辦呀?這個倒不錯,這個我也喜歡,就是。我出來把錢帶得太少了!可怎麼辦呀!秦飛卻早就躲閃在一邊,心說:你想沾點便宜呀!那可沒那麼容易。除非你的腦袋上沒有那貼膏藥,還得再漂亮一點,那時我九條腿也許掏出一點腰包來。

  結果是很可憐的,蝴蝶兒只撕了十幾尺粉紅的綢子,另外買了兩幅緞子的鞋面,跟秦飛出了這綢緞店。秦飛還要去找裁縫鋪,蝴蝶兒卻把他攔住。說:「找裁縫要多麼費錢呀,還至少得在這地方住幾天,才能夠做好。咱們不是今天來到這兒,明天就許走,跟浮萍草一樣嗎。哪有功夫等著慢慢地做衣裳呀?我想還是交給我吧,反正我在店裡也沒有一點兒事,我跟曹三姐說話,也覺著沒什麼可說的啦,我真煩悶得慌,這點活交給我,真不算什麼,我可以在路上隨走隨做,不出三天,我管保什麼都好了!」

  秦飛一聽,這也不錯,本來,女人家想找一點兒活做,想找點零錢花,這還好意思拒絕她嗎?這跟她腦門上的那塊膏藥,又沒什麼關係了。所以秦飛就答應了,蝴蝶兒很是高興,她就順便在街上又買了針線,還買了尺。剪子她大概是有,沒有買,於是就回到店房裡。秦飛將那兩身細布衣褲交給了允貞,並將允貞的一身衣服給蝴蝶兒送去做樣子。

  那蝴蝶兒當時就連吃飯也不顧得啦,並且叫曹錦茹向旁邊躲一躲,讓出炕來,她就忙著給允貞裁衣裳,手腳不停閑。秦飛看見了,曹錦茹卻直向她冷笑。

  秦飛回到屋裡,見允貞已換上了衣服,更像個大掌櫃的了。可是,這位大掌櫃的樣子還是那樣嚴肅,還是心裡有事,大概還是想著他那些個俠士、豪傑。

  曹仁虎大概也出去了一道。晚飯後,屋裡點了上燈,他才又來見允貞。他的手裡拿著一個大軸,大概是字畫,先不打開,卻鬍鬚亂動地高興著說:「咱們來得真巧!我剛才到了街上的糧店裡,見了路民瞻的一個表兄,是那裡的掌櫃的。他說『民瞻是幾天前走的,往陳州去給朋友賀喜去了,大概兩三日內能夠回來』。我已告訴了咱們現住的這家店房的字型大小,叫他回來時,就急速來找咱們。我說現在有自京都來的一位俠士,特地慕名來拜訪他。」

  允貞聽了,也現出高興的樣子,曹仁虎又說:「我從他的櫃上,拿了一幅畫來,這就是民瞻的手筆。新近才裱成的,很難得!你來看看他的畫,就可以想見他的為人了。」

  當下,叫秦飛幫著把這幅畫展開,允貞一看,就是用「工筆」繪的一隻大鷹,真是羽毛如生,神采奕奕。上題幾個隸體的字是「英雄得路」,下款署的是「民瞻手繪」。允貞不由得非常欽佩。因為這幅畫不但可稱得起是一幅名畫,而且別致,新奇,畫得雄壯,尾款也十分的英氣勃勃。就連說:「很好!很好!可見他是專喜於繪畫花鳥了?」

  曹仁虎搖頭說:「不!他不會畫花,我也沒見他畫過別的禽鳥,他只是專畫鷹,專畫英雄得路四字。因為他姓路,他自命是一位英雄,只可惜沒遇見過識主,落得英雄失路,也許是藉此發洩他的牢騷,表達出他的志願。還有,我要跟你說出,一定又得使你感到後悔了,你在大名府那鎮市上遇到的那賣唱的父女,那似乎有癆病的男子就是周潯,你別看他那個窮困潦倒,其實他是賑貧濟困,仗義疏財。生平做過很多次『千金散盡還複來』之事。他也繪畫,畫的是墨龍,可稱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與民瞻畫的鷹稱為雙絕。不過他早先就不常畫,無論怎樣求他,也很難得到他的一幅。近兩年來,他遭逢不幸,命運多舛,父女曾流落到秦中,在那裡倒學會了拉呼呼兒。我想他也許是喜歡那悲涼的聲音,或是以為可以藉著賣唱,浪跡江湖,並且找我。可是他那墨龍的大筆,恐怕要絕傳了!」

  允貞是心裡更為惆悵,而且懊悔。曹仁虎卷起了這幅畫,就拿著又出屋去了。

  他們在這裡住著,一連過了三天,允貞和曹仁虎是天天盼著路民瞻找了來,可總是不見來到。秦飛在這兒倒很是逍遙,他跟店家,跟門外的一些人整天地聊天。這地方已成了熟地方。只有曹錦茹仿佛焦急些,因為她是不是到門外去玩,在這兒住著,又沒有一點事,太寂寞。蝴蝶兒是整天針線不離手地做衣裳,三天功夫,竟然把允貞的一件藍綢子的大褂,兩身紡綢的褲褂全都做得啦。

  秦飛一看,這活計,真是精細,想不到這女人原是一把好手。可惜,那貼膏藥!當下秦飛去交給允貞,並說是跟咱們一路同行的蝴蝶兒給您做的,允貞只點了點頭,把衣裳都放在一邊,仿佛就沒有大注意。這還不要緊,可是應當給人家手工錢呀?而允貞也沒有提,秦飛也不敢催,自己原想先墊上幾個錢去給蝴蝶兒零花,可是因為少了是拿不出手的,多了自己可又覺著心疼,而且這種冤餞,我九條腿是不能出的。但又覺著蝴蝶兒有點可憐,他就去特意到屋裡,這時候蝴蝶兒又正趕著做自己的衣裳了。秦飛望瞭望她那貼膏藥,卻覺著太噁心,趕緊往後退退,笑著,悄聲地說:「那個手工錢,可慢慢地再跟我們爺要!」

  蝴蝶兒卻連連地擺著兩隻纖纖的玉手說:「我不要錢!我怎麼好意思要錢呢!可千萬別送來!送來我就要惱啦!我本來是一個苦命的人,離家背井的,到了金陵還不知道能找得到我的表哥找不到,路上承你們這樣照應,我感激還感激不過來。做點活兒,要是還給我錢,那可真要逼著我哭了!」說著就真流下了眼淚。秦飛倒不知說什麼話好了,曹錦茹卻在旁邊直笑。

  次日,允貞為涼爽,就換上了新做的紡綢褲褂。這經過蝴蝶兒一針一線所做的衣裳,穿在他那魁偉的身體上,是十分的合適而瀟灑,他連問也不問是誰做的。蝴蝶兒隔著窗看了,卻很是喜歡,仿佛這就足已安慰了她的芳心。

  又等了兩天,蝴蝶兒不但把她自己的衣裳也已做完,並且連一雙綠緞子的小鞋也繡畢,而且緔好了。衣裳穿上了身,鞋也換上,尤其是腦門子上的那塊破傷,業已痊癒,揭下了膏藥,而且也洗乾淨了,在臉上擦上了細粉和胭脂,嘴唇也染了紅,更把頭髮重新梳理,比曹三姐還別致的挽了一個髮髻更是美麗,一身粉紅的紡綢小褲襖、綠小鞋,嫋娜地走出屋來。秦飛先看見了,他當時就兩眼發直。心說:哎呀!這是蝴蝶兒嗎!我怎麼不認識啦!那塊膏藥一揭,立即就變成了這麼漂亮的大美人兒?……他真不相信他現在這兩隻眼睛,又更恨那早先的兩隻眼睛——其實都是他這兩隻小眼睛。可是早先,怎麼就看不出來?……這時,允貞也適由外邊回來,看見了蝴蝶兒,仿佛也不由一怔。蝴蝶兒向他又嫣然一笑,允貞卻不再看了,依然態度嚴正地走往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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