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洛陽豪客 | 上頁 下頁
一八


  由此,楚江涯就在家裡閒居,初夏的天氣,槐樹成蔭,春花俱落,天又長,閑得真是苦惱。他家在城裡本來開著一個錢莊,因為一向就是交給別人經營著,是賠是賺,他們都不知道,反正買賣近年來是很不見強,如今,柏秀卿就催著她丈夫到城裡去照料,說:「本來是自己的買賣,自己可不去看著,永遠交給人做還行?人家都自己在家裡買了房子置了地啦,咱們可一個錢也落不著,就吃喝著這一點死水,你還沒事兒滿處去閒遊,不定花了多少冤錢,買來那麼一雙鞋跟一條汗巾,拿回家來氣我,這樣長了,就是不把我氣死,也得把這份家當花光了,難道將來去要飯?求人?」

  楚江涯也很慚愧,便不加以辯駁,遵著太太的話,他就天天進城,親自照料買賣去了。他家這個開設在中牟縣城裡的錢莊,本來資本就有限,尤其天氣漸漸炎夏了,客幫都不來,各行生意都很清淡,借錢的既不多,匯款的人更少,櫃上幾個夥計,一個寫賬先生,整天全都閑著。他來到這兒,也是天天坐在櫃外邊的一條長板凳上,喝著清茶,揮著摺扇,向大街上看別人往往來來。他在城裡的朋友只有一個陳文悌,陳文悌家裡是販賣木料的,在南陽也開著分號。這一次,他二人在洛陽都碰了釘子,陳文悌是尤其懊惱,所以是在那天沒等到天亮,就騎著馬離了洛陽,既不跟楚江涯一塊回來,也沒向楚江涯辭別,現在他還沒回家,他家裡的人都很著急,不知道他上哪兒去啦。

  楚江涯自然知道他不會因羞惱而去尋死,可是也很不放心,常常為此也嘆息。這中牟縣是後漢時陳宮「捉曹放曹」之地,如今楚江涯無聊得很,他就在櫃檯前,時常地大聲唱起來:「一輪明月照窗下,陳宮心中亂如麻,悔不該心猿共意馬,悔不該隨他人去到呂家……其實他是借酒杯,澆塊壘,唱著這個,想的卻是那一幕月下與小琴比劍的景象,心猿意馬,真是難收,嘴裡唱著「呂家」,想的卻是那隱鳳村的蘇家。不過又想:「人家蘇家是有貞節牌坊的,我怎可以淨想著人家的小姐呢?不過,老拿著人家小姐的紅睡鞋,白綢汗巾,也實有損陰騭,這似乎是應當想個法兒還給人家的?……」

  因此,他更把這當作了一件大事了,更是天天的想來想去,弄得精神恍惚。一連又過了許多日,天氣更熱,這條中牟縣的大街上,往來的人都顯著不多了,對門的「魁元老店」也是生意蕭條,本來這麼熱的天,誰還出門,所以那店裡的房屋,也多半閑著。然而,在這一天的下午,忽然來了一大群人,個個都拿著刀槍劍棒,牽著馬,還扶著一個病人,齊往魁元店裡投宿去了,占了很多的房間。楚江涯一看見這些人,他不由得又精神興奮,當時就走到對門店裡,店掌櫃的就向他帶笑招呼,說:「楚少當家的,還沒回去歇著啦?你那裡坐。」

  楚江涯卻搖頭說:「你們不用招待我,你們忙著吧!」

  這時,這店裡的幾個夥計已然忙得手腿不停,那約莫有八九個——還許是十多個呢,因為楚江涯沒有細數——一個個的大漢全都在涼棚下,這個喊著:「夥計!快來!」

  那個又叫著:「店家!媽的你為什麼聽不見?」

  楚江涯站在院裡,把他們一個個的瞧,見一個禿頭的在那裡洗頭上的瘡,一個撅嘴的在喝茶,一個黃臉的掮著蒲扇,敞著胸,說:「他媽的真天熱!」

  又有一個像貌倒很威武而不十分兇惡的少年人,是喝了兩碗茶進屋裡去了,另一個圓眼睛的小夥子卻不住地向楚江涯,怒目而視,自言自語地說:「媽的!看他媽的什麼?找你的娘,找你的爸爸嗎?」

  他們這些人之中,只有一個女人,而這女人是很年青,二十多歲而十分的浪漫風騷,長的也不難看,穿的是綠綢子的短小褂,紐子扣的不齊,露著點紅抹胸,下穿著玫瑰紫色綢子的肥褲,因為騎馬自遠方來之故,已經磨髒了,大松辮挽在頭頂,鬢邊還插著一朵石榴花,汗水沖得臉上濃厚的胭脂紅一塊,白一塊,嘴裡吃著甜瓜,坐在一條長板凳上,當著眾人,她就裹腳,旁邊放著白亮亮的一口短刃。圓眼睛的小夥子「吧」的一摔茶杯,跳起來向楚江涯發起了威風,說:「還沒看夠嗎?走吧!回家去看你家的餅子貼好了沒有吧?孫子!」

  女的卻說:「叫他看吧,他一定是自小兒就沒看見過他的老奶奶跟他的娘,我倒不怕人看!」

  楚江涯豈能受人這樣當面侮辱,他就也忿然說:「這是店,誰愛來誰來,我也沒看你們,你們說話可客氣點!」

  圃眼睛的小夥子揚拳撲過來大怒說:「你叫誰跟你客氣?你是他媽的什麼東西?——我揍你!」

  店掌櫃驚慌慌地趕緊前來勸解,說:「這是我們對門錢莊的東家,楚少當家的!」

  那女的腳才裹好,還沒穿上鞋,就驀地抄起了短刀,也要過來,尖聲罵著說:「他當家,他當忘八,都到他們家裡當去!在這兒,看姑奶奶我,就不行!」

  那禿頭,那撅嘴,那黃臉的,也都握拳忿忿地走過來,嚷嚷著說:「揪他!揪他!揪他!……」

  楚江涯也當時把袖子一挽。但,這時由馬棚那邊急急走來了一個三十來歲的黑大漢,擺著手說:「別打!別打!出門在外都是朋友,有什麼過不去的呢?為什麼事?」

  圓眼睛的小夥子說:「這孫子進來了就站在這兒直著眼睛看咱們!」

  那女的一面去穿鞋,一面又尖聲嚷嚷著說:「他還直看我!」

  楚江涯卻冷笑著說:「我只是覺著你們一大群人都帶著傢伙牽著馬,不知你們是幹什麼的?」

  黑大漢說:「我們都是賣藝的,從此路過,假若這貴地有人捧場,我們還想在這兒練一練呢!」

  楚江涯點頭說:「這就是了!我明白了就是了!你貴姓?」

  黑大漢說:「免貴,我姓姜,朋友你多關照!」

  楚江涯說聲:「打攪打攪!」

  轉身就要走,那女的卻「當」的一聲,把短刀向板凳上一拍,一個箭步又躥過來,說:「難道就這麼便宜叫這小子走了嗎?我得問他看夠了沒有?還不能白看。」

  圓眼睛的小夥子一伸手,就要來揪楚江涯,卻被姓薑的攔住了,同時由那邊屋裡又走出一個年齡較長,微有髭須,約有四十多歲的人,穿著一身黑色暑涼綢的褲褂;說:「算了吧!咱們還有咱們的事呢!哪能到一個地方就得跟一個地方的人搗麻煩?」

  這人一說,當時這些人就全都住了手,可還是都忿忿地向楚江涯看著,直看著楚江涯走出了這店房。楚江涯回到對過櫃上,坐在長板凳上,發了半天的怔,生了半天的氣,他就決定了主意,先向這裡的寫賬先生教了一大套誑語,囑咐他明天到自己的家裡,當著太太柏秀卿去說。他又向那魁元店門裡望了一眼,大聲自言自語地說:「喂!那些練玩藝的,你們聽著點!只要你們肯練,你們走在哪裡,我楚某要跟到哪裡,將來再說!」

  說完這話,他就走出了城,興奮地走回家裡去了。當日,他跟他的太太特別表示著親愛,一桌吃飯時,同床睡眠時,他幾次想要對他的太太說明:「我要再出去走一硝,因為有一點事,還得去辦……」

  可是他總是不敢說,恐怕柏秀卿聽了,臉一翻,當時又得大吵一回架,那真叫家裡的僕人丫鬟們都笑話。可是他也輾轉反側地總是睡不著,怎麼想,怎麼覺著城裡住的那幾個「賣藝的」,都不象好人,尤其那個小娘兒們,那一定是個久曆江湖,殺人不眨眼的女強盜,他們那些人,不定是要去尋誰,要作什麼惡事。我自學藝完成,專走各處管閒事,打不平,救人,可是還沒有怎麼出大名,成大功,現在,因為家境中落,買賣需要自己去經營,太太又這樣干涉我——她干涉得可也有道理,不過以後我恐怕不能再走江湖,再去幫人的忙了。可是目前的這件閒事,我還得要管管,大概明天那些人就要走,我得去跟著他們,看他們是要去欺負什麼人,去作什麼歹事。那時我必拔劍相助,轟轟烈烈地再幹一回,以留下永久的名聲,並且還得到洛陽再去一趟,把白綢汗巾,紅睡鞋,得還給人家姑娘,那才算——把事情辦了,回來,我也心安啦,一輩子也不想蘇小琴啦,也不再管什麼閒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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