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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第六章 綢巾繡鞋惹起獅子吼 楚江涯追蹤看把戲

  楚江涯自洛陽東返,匹馬孤劍,興致頗為頹然。他先到登封縣魯家去看了看,見魯家兄弟個個受傷,家中的女眷都天天哭泣。而魯大爺吞山虎有一個兒子,名叫魯雄,年十七歲,很是健壯,跟嵩山上少林寺的和尚學武已經四年,他也要往洛陽去給他的父親,叔父們報仇,家中人不放心,對他百般地勸阻。楚江涯來了,為勸這個孩子,就費了很多的話。他在此居住了三天才走,再向東走,一路上看著春殘夏至,處處落花,處處茂林豐樹,燕語鶯啼,他就更是惆悵。尤其晚間他住在客店裡,于燈畔常打開他的行李,裡面就有他在那夜與那黑衣少年爭鬥不敵,殺至洛河邊他逃走了,俟至清晨,他又往伏牛崗去救那受傷的騰雲虎,就由地下拾著的一雙繡花的紅緞子的睡鞋,並且在一棵樹底下拾著的一條被風吹得飄飄的汗巾。

  這兩件東西都是蘇小琴所失的,憑他的心,原是想將這兩件東西送回蘇家,可是又怕蘇家人不能諒解,一番好意倒許變成輕薄之名,而那個黑衣手持短刀的少年——他想那一定就是蘇振傑,倘被此事又激怒了,找他來拚鬥,他實在感覺得武藝不如,所以只好暗暗藏在自己的行李內。但偶一拿出來觀玩,卻又不禁立時生出一種愛慕惆悵之情,常常獨自感歎,並自加奮勉,決定回到家中再練半年武藝,然後再往洛陽去會蘇小琴。他耳邊聽人談說的也都是蘇小琴之名,腦中更時時不忘蘇小琴的矯健的芳姿。風塵滾滾,約十月就回到了他的家鄉中牟縣,來到他的村裡,鄰舍,族人,和僕人莊丁全都歡迎他,說:「少當家的回來啦!」

  他帶著笑含首,在門前下了馬走進院內,他卻又感覺一陣愁煩,因為聽見他的妻子柏秀卿又在屋中打罵婢女。他走進屋內,才見他的妻子放下藤子棍,推走了炕前跪著的婢女春梅,來向他說:「你回來啦!在外邊倒沒叫人給揍了啊!也沒叫什麼野狐狸精給咬住腿呀!」

  楚江涯不由得皺眉說:「你看!我才回來,你就說這樣的話?早知道如此,我還是不回來為是!」

  柏秀卿把兩隻三角眼睛一瞪,說:「喝,這次你回來,可長了脾氣啦!也許是在外面作了高官啦!發了大財啦?」

  楚江涯坐在椅子上歇息,不言語。柏秀卿卻逼過他來,又冷笑著說:「我是瞎擔心,決沒有那事!這輩子,官?哼!就等著死了睡棺材吧!人家二大娘家裡的三兄弟,你走後的第四天,人家就把媳婦接走了,上任去了,雖然只是個典史,官兒不大,可是人家畢竟是個老爺,他的媳婦,別看長得那麼蠢,人家可比我有福氣,人家是官太太啦!柳大媽呢,兒子前天回來的,買賣聽說很發財,還要買東村的那塊三角地。咱們呢?咳!一年不如一年,你是成年由家裡拿錢往外花,不見掙回家來一個大錢,帶著一口寶劍滿處胡撞,又不保鏢,交一些個狐朋狗友,沒事兒去找對頭,說不定哪時候還就沒了命,我在家連知道都許不知道!」

  楚江涯聽了他妻子的前段話,雖然很是生氣,可是聽到後來,卻也覺著自己有些愧對。本來,這樣終年流浪,結交江湖,雖然是自己的生性使然,但也無怪妻子是要埋怨的,便低著頭不言語。這時有僕人把他馬上的寶劍跟行李都送進屋來了,柏秀卿突然又有點喜歡,就說:「我看看!你從外邊給我買回來什麼好東西啦?」

  過去就要打開那行李包兒,楚江涯趕緊上前攔阻,柏秀卿又瞪起眼睛來了,說:「怎麼回事呀?難道裡邊還真有什麼金元寶,銀元寶,怕看花了我的眼睛嗎?可是我覺著你這個包兒很輕,有點不大配!」

  楚江涯卻嚴厲地說:「不要動!這裡邊有朋友送給我的要緊東西,你們婦人家不能看!」

  柏秀卿更詫異了,說:「哎喲!可了不得!這回你到外邊去,真不定是……」

  忽然翻了臉說:「我偏要打開看!」

  楚江涯用力奪過來包裹,向屋外忿忿地就走。

  楚江涯向外院走去,聽見身後他的太太還在喊嚷著,他心中真是煩惱,回到書房中,就把包裹放在書櫃裡,鎖上,他就往木榻上一躺,長長嘆息了兩聲。他生到如今二十餘歲,向來是自命不凡,他的太太柏秀卿雖然性情與他不能調合,但他也沒象今天這樣覺著討厭。可是他的太太剛才說的那番話,他倒認為相當有理,自己真真是不中用,沒出息!本來他的祖上都是作過官的,「翰林楚家」在當地無人不知,他的太太柏秀卿也真是一位孝廉公的女兒,道地的千金小姐。他呢,壞就壞在他父親的身上了,他父親作過一任知州,因為得罪了一位權貴,竟被仇人幾乎害死,幸遇俠士「鎮三峽」仗義援救,得以重生,因此他父親才灰心仕途,景慕俠義,叫一個素有「神童」之譽,七歲即能詩文的獨生子棄文學武,並且化了很多的銀兩,特雇專人,把他送到湖北武當山上投拜名師,學了三年「內家劍法」,因是才造就出來一個楚江涯。

  然而,如今老頭兒也死了,兒子成了一半少爺,一半江湖俠客,成年遨遊江湖,揮金結客,不事生產,敝屣功名,家道遂一年一年地衰落,小夫婦的齟齬也一天一天地增多。不過往日楚江涯的心裡還有個安慰,相信自己的「淩霄劍客」之名到處被人敬仰,內家劍法也舉世無雙,可是沒想到這次歸來,他竟十分感覺得沮喪,因為在洛陽,洛水畔,伏牛崗前,簡直就算是栽了個跟頭。

  那手執短刀的青衣人實在比自己高強十倍,而美劍俠蘇小琴以一妙齡女子,力戰三人,那精而熟的技藝,也使他回想起來,不能不深深地慚愧而自感弗如。當日他就恍恍然,總沒有精神,又怕他的太太再向他耳邊叨瞞,他就一天也沒敢再到裡院去。至夜二更以後,仍睡不著覺,於書房中,就挑亮了銀燈,又開了櫃子,取出那條白綢汗巾,一雙繡鞋,挨近燈來把玩,更覺著不禁情思倍生。

  正在看著,忽聽窗櫺外發出「哼哼哼」的一陣冷笑,他吃了一驚,急忙將汗巾跟繡鞋往身後去藏。可是窗上糊著的紙就「嗤」的一聲撕開了一個大洞,露著一隻三角形的眼睛,還冷笑著說:「你還藏什麼呢!我早看了多半天啦!快開門吧!」

  用拳頭「咚咚」直捶門,又說:「難道願意叫我在院裡大嚷嚷,叫僕人們都聽見,給你丟臉嗎?門開不開吧?」

  楚江涯先趕緊把汗巾繡鞋放在櫃子裡,鎖好了櫃門,藏起來鑰匙,這才去把屋門的插關拉開。柏秀卿闖進來,就先去用力拉櫃門,拉不開,她又「嘩楞嘩楞」地砸那個鎖,並轉頭說:「快把鑰匙拿來!拿出來叫我看看!不是你從外面給我買來的嗎?也許是你想先收著,到我生日那天再給我,可是我的生日離著現在還遠呢!臘月初十,我也許活不到那一天。你快拿出來給我看看,那條汗巾是羅的還是紗的,系在我的腰上一定很俏皮,那雙小鞋不知是湘繡還是顧繡,要穿在我的腳上,不是更能給你露臉嗎?快!拿出來!給我就完了!別讓我真說破了,杵你的心窩子!這回,怪不得你一到家裡來就喪魄遊魂的,我要看你的包裹,你死也不讓,抄起來就走,一天也不見我。原來你在外面結識了野女人啦?還帶回來那些個東西氣我?好!好!」

  她的眼淚直流,把頭向著楚江涯就撞,楚江涯卻說:「你不要急!先聽我說!」

  柏秀卿頓腳說,「我不聽你說,我就要你拿出來給我看!」

  楚江涯說:「你也得先容我把話說明,那兩件東西實在並非是什麼女子給我的表記,實在是我從外面拾來的。」

  柏秀卿啐著說:「誰信你這放屁的話。」

  楚江涯說:「真的!實因為我這次外出,遇見一個女子。」

  柏秀卿說:「你就迷上她了?是不是?」

  楚江涯說:「胡說!她持劍與我比武。」

  柏秀卿狠狠地說:「她為什麼不殺下來你的頭!」

  楚江涯說:「她的武藝真比我高,我們交手之後,我竟輸了。可是她,不知為什麼就遺下了那兩件東西,被我拾著了。」

  柏秀卿啐了他滿臉的吐沫;說:「你去騙傻子,傻子也不能信你這話!」

  楚江涯只是嘆息著不說話,柏秀卿也因為丈夫今天才回來,覺著不可把他太逼急了,所以只又冷言冷語地說了幾句,便走回臥房裡去了。楚江涯想了半天,也覺著自己這樣的單相思,很是不對,所以也就趕緊去找太太賠不是。他們夫妻本來一向感情還好,春宵漫漫,銷除了他們之間的小小誤會,那白綢汗巾和紅睡鞋的事,也就都不再提了。但是楚江涯心裡可並沒有忘,他在夢裡,還夢見了那婀娜的英姿!美劍俠蘇小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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