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洛陽豪客 | 上頁 下頁


  他當時又十分高興,跑出屋去回東院,先報告他的媳婦去了。這裡,小琴對鏡梳理梳理了頭髮,又要更換新衣裳,她的乳娘何媽媽要拿出一件粉紅的綢子小夾襖來給她穿,她卻撅著嘴搖搖頭,因為她不敢穿,她知道她的爸爸若見她穿上這種顏色豔麗的衣裳,一定要大不樂意的,所以她只能穿上那麼一件老氣的古銅色的衝子襖,下面還得穿百褶的青裙,因為爸爸吩咐過,只要是出門,就非得穿上裙子,不然就像是挖菜的窮女孩子了,那裡還像是「小姐」?她打扮完畢,她三哥來找她,蘇振傑現在也穿上了長袍馬褂,頭上還戴了一頂沒有頂兒的紅纓帽,悄聲地抱怨著說:「這麼三步半路,還得叫咱們打扮一回,我真覺著麻煩,幸虧爸爸快要走啦,快走吧!菩薩要是有眼睛,給他也在南海安上一個蓮花座,就叫咱們的爸爸在那蓮花座上一坐,得!叫他老人家在那兒享受香火,咱們在家裡享福,誰也不能來管咱們了。」

  小琴也笑了笑,實在她也是老早就盼著爸爸快些再去闖江湖,闖了一輩子江湖的人,卻在家裡看著兒女,連半步也不准邁,誰能夠受得了?這算是好了,他老人家可要走了,雖說外面也許有什麼兇險,可是大概不至於,因為他老人家在江湖上還有朋友,並且菩薩也不能一點靈驗沒有,總得保佑呀!……因為盼著他們的爸爸快些離家,所以兄妹二人趕忙到了前院,老太爺已經命人把家裡的騾車備好,僕人蘇祿又問:「還用備馬嗎?」

  蘇老太爺卻說:「暫時不用,可是你叫耿四將我那匹黑馬備好了,預備著就是了!」

  蘇祿連聲答應著,一這個在這裡已經服役有二十多年的僕人,他知道老太爺說朝普陀當天就要朝普陀去了。他也不勝驚異,並帶著點留戀,老太爺卻出門就叫女兒上了車,並命放下了車簾,他們父子在後邊步行跟隨,就走了。這正是陽春三月天氣,古都洛陽,天氣已暖,自黃河自洛水那邊刮過來挾著砂塵的軟風,吹到臉上發暖,黃土曠野,青草己生,中間羼雜著無名的野花,顏色嬌豔,都象小姑娘那麼好看,蝴蝶兒也翩翩地飛翔,總是雙雙對對,冬天不常見的小鳥,此時也來到那碧綠的柳梢,唱著歡悅的歌曲,遠天無邊,白雲連著青山,近處的田畝如錦,農婦伴著農夫在那裡操作。

  蘇家的祖塋就在隱鳳村的東南,伏牛崗的附近,離著洛水的西岸很近,據說「風水」是很好的,所以族中雖已蕭寥,門庭雖已敗落,還能于蘇老太爺這麼一個自幼流浪江湖的人,起而興家,家裡並且又有作官的後代了,這都是蘇老太爺認為祖塋的地勢好,留有餘蔭之故。但他來到這裡,帶領兒女拜過了祖墳,他卻又感觸叢生,站在石頭築的貞節牌坊的旁邊,向著小琴說:「我走後什麼全都放心,沒有人敢來打搶咱們家裡的貲財,因為綠林人至今還沒有忘我的英名,我雖不在家,他們也決不敢來到太歲頭上動土,再說我已囑咐孟廣,叫他時常派人來照應,這我都不掛念。只是你已是這麼大的一個姑娘了,家中並無長男,你三哥是個廢物,以後恐怕難免有人來攪擾。其實這也不要緊,只要你永遠不出閨門,在家裡也不要穿花紅柳綠的衣裳,夜晚睡眠要搬到裡屋去,天一黑就將屋門鎖閉,那就管保沒有什麼事,乾脆一句話,你只要時時記住咱們家裡的貞節牌坊,記住女兒家應守三從四德,這就用不著作爸爸的多說話了。」

  又轉首向三兒子振傑說:「平常我知道你是又懶又不會幹事,可是這次我走之後,你得學著點頂起這個家來!記住了好了,不要常到城裡去胡遊亂逛,不相識的人,莫與他交談,無論是誰來找我,你就說我沒在家,也不用說我上那裡去了!」

  蘇振傑一聲一聲地答應著:「是!我知道!是!我聽明白了!」

  其實他就一句話也沒往耳朵裡去聽,他只在想著等爸爸走了以後,他應當怎樣的玩樂。小琴是低著頭,一聲也不言語,她的爸爸又叫她上了車,於是父女三人回到家裡。此時馬已備好,蘇老太爺依舊不顯出匆促的樣子,先細心地將他的行李包袱系好,又把他原來的臥室中的幾隻箱子檢點了一番,然後叫來兩房兒媳,也囑咐了一番,又囑咐金媽好生澆花,他也不准家中的女眷往外送他,只由蘇振傑送他出了大門。

  蘇老太爺又向蘇祿等男僕,特別是打更的耿四,都囑咐了許多句話,就騎上了馬,帶著行李,揮動了皮鞭,出了隱鳳村就向東去了,這時的天色還不到晌午。蘇振傑見他爸爸走了,他樂的簡直要飛。當時他的脾氣也大起來了,呵斥蘇祿說,「老太爺不在家,你們可就得都聽我的,我說什麼,就算什麼,如若不聽我的話,我可不但散你們的工,還得先打一頓——我可不能象老太爺那樣燒香念佛的人心腸軟!」

  他又吩咐耿四,說:「家裡不是還有兩匹馬啦嗎?快把那匹火炭駒給我備好,我要到城裡去訪朋友!」

  耿四不敢不連聲答應著,蘇振傑挽搖著肩膀走到東院,逼著他的媳婦給他開箱子,取新衣裳,又找他的大嫂要銀子,他打扮得跟個公子王孫似的;又到北屋,要去取他爸爸的那口「青蛟」寶劍,卻不料早被他妹妹小琴拿過去了,他瞪著眼睛向他的妹妹索要,小琴不但不給,還要打他,他就說:「得!爸爸剛走,我也不能就跟你打架,青蛟劍你先拿著吧!可是不准你出門,因為我是男,你是女,將來我就是爸爸,你可就得嫁出去了,是別人家裡的人了,我們這兒就不要你了!」

  氣得小琴「鏘」地一聲抽出青蛟劍來,蘇振傑卻一個箭步「梆」地一聲撞出了屋,門把腦袋都撞腫了,然而他「哈哈」大笑,找著他自己的一口普通的寶劍,掛在腰間,大搖大擺出了門,騎上馬,上城裡玩去了。從此,他就天天如是,再也不必偷偷摸摸,有所顧忌。現在他就是還缺少點錢花,他打算想法要開他爸爸的那幾隻箱子,可是那箱上的鎖頭都太堅固,又有他妹妹瞪眼看著,他沒法子得手,不由真是著急。一連過了十餘天,此時院中牡丹已將開放,連孟廣來了都說聞見了花香,小琴天天晨起必要在院中舞劍,孟廣來了,也贊佩著說:「姑娘這劍法可以走江湖了!」

  孟廣是每天必來,來時還必定紮束利便,帶來二對銀光閃閃的護手鉤,還時常帶來他的兩三個夥計。他鏢店的生意近日很忙,他可每天必定要來一兩趟,因為他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同時聽說登封縣的魯家五虎也知道蘇老太爺朝普陀山去了,他們沒了畏懼,揚言在十日之內,就要來搶親,所以現在孟廣著急得很,有一件必須他保的鏢——可以賺很多錢的買賣,他全都沒敢答應,他只是拚出去了,要在這裡迎鬥魯家五虎。

  這資訊到了三少爺蘇振傑的耳朵裡,他可有點著慌,時常躲在他媳婦的屋裡,孟廣請他到前院去商量商量,他都不敢出頭,可有時趁空溜出,跑到城裡一住就是三團天不回家,借著「醇酒婦人」而想躲避開那魯家五虎。他又要叫孟廣去求別的有本事的人前來幫忙,孟廣卻搖頭,說:「那叫沒用!魯家五虎是幹什麼的?早先他們還不過是闖綠林,保鏢,現在卻交遊廣闊,連官帶吏,以及各省各地有名的土財主,大商人,名拳師,他們全都認識,咱們去求誰!求來人不但幫不了咱們的忙,倒許給他們如虎添翼!」

  蘇振傑說:「上銅山縣請秦鐵棍去,他是我爸爸的老朋友。」

  孟廣卻說:「算了吧!求人不如求己,到時連小琴姑娘都不必幫助我們,因為人家到底是姑娘,要跟魯家五虎動起手來,是雖勝也貽羞。到時沒話說,只有我這一對雙鉤,和三少爺的那口寶劍……」

  蘇振傑一聽,腿可立時就軟了,腦門子直往外流汗,但是他還得顧著面子,連說,「行!行!到時候就豁出去幹吧!」

  從此,心裡可永遠像是打鼓,連覺也睡不好,跑毛房跑得更勤了。又過了幾天,幸喜平安無事,這一天都已到黃昏時候了,忽然外面急急的打門,蘇祿出去看了,就又驚又喜地回到裡院來傳達,原來是遠客臨門,門外停著一輛車,來的是蘇老太爺的老友李國良,和他的女兒李大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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