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洛陽豪客 | 上頁 下頁 |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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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老太爺興奮地本來是想往下再說,可是忽然看見擺在自己眼前的原是幾樣素菜,他似乎想起來自己原是已經念佛燒香的人,豈可再又觸動這些江湖意氣?所以立時就什麼話也不說了,只又念佛。他一念佛,小琴就什麼也不敢再問,但忽然地因此在腦裡印上了江水滔滔,一位英俊的少年的影子——這是假想的,但她總是排除不開。自這天以後,蘇老太爺的精神顯得反常,念經越發勤了,幾乎整天在佛堂裡。小琴的心,是幾乎收束不住了,恨不得當時就到外面走走,尤其是往江南去走走,仿佛心裡才痛快。她住的北房是一明兩暗,早先她的父親在東邊那暗間裡住,現在是搬到前院佛堂對面的客廳裡去了,但這屋裡,壁間仍懸掛著那口青蛟劍,西裡屋是乳娘何媽媽居住。 小琴是個小姐,她可一個人住在外屋,有一張檀木的小床,也不備床帳,對面是一座很大的穿衣鏡,她每天除了梳頭更衣之外,總要對著這鏡子照上無數次,她太愛自己青春的芳顏了。這鏡子常印著她的苗條身子,瓜子臉兒,不用描而自然清楚纖秀的似乎微微含著點兒「顰態」的雙眉,那真象櫻桃一般可愛的小口;她的眼睛本來是雙眼皮,水靈靈的十分俊俏,她還慣會運用,時常對著鏡子自己跟自己倩目流波,或是瞪眼發威。她最怕何媽媽自裡屋走出來看見她,那她立時就覺著很害羞似的。這一天距離孟廣來的那天又有四五日了,一清早小琴起來對鏡梳頭,剛自己編好了長辮,正拿著黃楊木的木梳攏那額前齊齊的「孩兒發」,忽見趙媽拿著簸箕條帚走進來,有什麼要緊事似的,悄聲對她說:「這麼早,那孟廣又來啦!」 小琴淡淡地說:「他本來是跟老太爺認識多年了嘛,他早先就常來,這值得什麼大驚小怪?」 趙媽卻說:「噯喲嘔!小姐您那裡曉得?早先他來的時候都是嘻嘻哈哈,一點事也沒有,待一會就走,這兩次來,他都是有事,說話都背著我們,咱們的老太爺平常善得跟一個老菩薩似的,可是上一次,孟廣來說了幾句話,弄得咱家老太爺是又瞪眼,又掄拳,一個人兒在外院來回走,哈哈地笑——我說句不好聽的話,簡直跟瘋了似的,一口一聲自言自語地說著什麼:『好少年!好少年!……』現在,剛才孟廣捶了半天大門才進來的,老太爺剛燒完了早香,他給請到外院,我正在那兒掃地,我就聽孟廣說了一句什麼雲二寡婦,老太爺立時兩條腿就打哆嗦,臉也白了……」 小琴才聽到這裡,就吃了一驚,搖頭說:「我不信!」 趙媽說:「您不信?您快到外院去看看吧!我想一定是有點事。」 小琴當時扔下木梳就跑出了屋,可是見她的爸爸已自前院走來,她最怕被她爸爸看見,必要申斥地問說:「你連衣裳還都沒換好,出來幹嗎?是要察過我的事嗎?你一個姑娘家,多管什麼?」 她受過這樣的申斥已不止一回了,每回被責備得都要哭,所以現在她趕緊隱身在西邊牆角那牡丹花畦的後邊,有矮矮的透明的竹籬,牡丹並且已長了許多的嫩葉,她蹲著身,她的爸爸就看不見她,但她卻看得見她的爸爸。只見蘇老太爺站在東跨院的門前高聲叫著:「振傑振傑!」 那是有他的兒媳婦住的院子,所以他向來也不走進去,連叫了四聲,僕婦金媽才自那跨院走出來,問說:「老太爺叫三少爺有什麼事嗎?三少爺還睡著覺沒起來呢!」 小琴一聽,就覺著不好,「怎麼金媽連一句謊話也不會說?這樣一定得招我爸爸生氣。」 果然,今天老太爺是與往日不同,往日知道兒子在屋裡睡早覺,雖然也不高興,可是不發作,今天卻大發雷霆,喝叫道:「快去把他揪起來!不用問我有什麼事!」 小琴就知道那銀鉤孟廣的確是給了老太爺帶來刺激,使老太爺又反常了。她趕緊趁著爸爸還沒回身的工夫,就站起來,輕輕地跑到北屋的屋門口,假作才開門,才從屋裡走出來的樣子,腳登在石階上,一手推著屋門,問說:「爸爸!有什麼事呀?」 蘇老太爺好象吃了一驚,疾忙回過頭來,把頭搖了搖,故作鎮定地說:「沒有什麼事,我只叫你三哥出來,吩咐他幾句話。」 小琴依然不進屋去,就向那東跨院裡去看,待了一會,就見她的三哥蘇振傑一邊系著褲腰帶,困眼矇朧地從裡邊出來,說:「爸爸,是您叫我嗎?我是早就起來啦,可是我昨晚上不知怎麼受了寒,鬧肚子,連上了好幾趟毛房啦——爸爸找我有什麼事呀?」 老太爺招手說:「你到這兒來!」 此時老太爺已不再生氣,神態很是平和,但說的話似乎比往日快,聲音也發沉重,可見他的心裡其實是很緊張的,不過在表面上還故作鎮定,從容。他把三兒子振傑就叫到北屋,小琴也隨著進來,只聽蘇老太爺說:「我近來常作夢,夢見南海大士,觀世音菩薩。」 蘇振傑說:「那是爸爸要成神啦,不然就是咱們家裡要有喜事。」 他的妹妹卻站在他的爸爸身後邊用眼睛瞪他。蘇老太爺卻鄭重其事地說:「我想是觀世音菩薩來點化我,剛才孟廣也來,說是城內有許多念佛燒香的人,都已經前去朝普陀,南海普陀山在大江以南,離咱們洛陽有兩三千里,趁著我的身體還行,還能騎得動馬,我要去走一趟。」 蘇振傑說:「爸爸要朝普陀山,還要騎馬去幹嗎?馬留在家裡好不好?我聽說人家朝五臺山的和尚,全都是拿腳走著去?」 他的妹妹又瞪他。蘇老太爺卻覺兒子說的話對,點頭說:「本來是應當步行而往,那才顯得虔誠,我年青的時候,這幾千里地的路,滾也滾著去了,可是現在不行!外表看著我還硬朗,實則我已自覺年邁氣衰,好在咱們並不是高僧高道,也不想成佛作祖,這不過是念了幾年佛,有一點虔心,趁著還有一口氣,去拜拜南海普陀山,潮音洞,紫竹林,也許能受到菩薩的一些感化。我還想順路到江蘇銅山縣去看看你那秦叔父秦鐵棍,還有早先到咱們家中來過的你們那李伯父李國良,現住在江南,我也想去看看他,因為我們都是多年的弟兄了,三十年前在一塊兒保鏢,還幹過……」 他沒往下再說,只說:「我打算今天就走,可是現在我得先去拜一拜祖塋,以向祖先辭行,你們願意跟著我去嗎?」 蘇振傑說:「我可還得上一趟毛房。」 小琴卻很喜歡,因為可以出門去玩一玩了,不過卻又有點憂愁地說:「爸爸您何必這麼急呢?今天去拜墳,不會過兩天再走嗎?」 蘇老太爺卻搖了搖頭,只說:「你們換換衣裳吧!我到前院去等你們去了!」 說著就走出了屋。這裡蘇振傑皺著眉對妹妹說:「我真懶得去!」 小琴說:「你要不去,我就一個人跟爸爸去。」 蘇振傑吐吐舌頭說:「那我可不敢!好在他老人家可快走啦!這一走,至少也得半年才能回來,嘿!那可真好,由著咱們的性兒,愛怎麼樣就怎麼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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