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鶴驚崑崙 | 上頁 下頁
一〇五


  老鏢師小心仔細地再跟著走,又不禁長長地嘆氣。因為此時他心中是難過極了:第一,想著黑豹子伍金豹這山賊,一路上抽打自己不下七八十鞭,將自己的臉、臂,全都抽腫了;就因有江小鶴隨在後面,自己竟不敢向他還手。第二,是自己真傷心。走了一世江湖,稱了一世好漢,崑崙刀自稱無敵,而且現年雖老,可是力氣並不弱,但是一遇到了江小鶴,自己竟如鼠見貓、如羊見虎,一點武藝也展不開。這真叫生冤家,活對頭!第三,眼前已快到鎮巴。這樣狼狽樣子回到我的故鄉,縱使江小鶴還不殺我,但我還有什麼面目再見我的鄉人?這樣想著,自己就不願再生,想著還是自盡,或是先把伍金彪打死,然後隨江小鶴將自己殺害。

  正在猶豫未決之時,忽見前面的伍金彪仰著臉著,大聲說:「啊哈!這裡有住人家的!」江小鶴也仰臉,只見有一股炊煙散漫在天空,那天空的晚霞卻已發暗了。伍金彪就說:「天都這麼晚了,難道咱們真要趕到瘟神鎮去過夜嗎?」

  江小鶴這時雖不疲倦,但心中十分不痛快;而且也飢餓,隨也就說:「你找一找,只要有住戶,能投宿,咱們就住了。明天一早趕到鎮巴,事便能辦完了。」伍金彪一面走,一面揚著頭向兩面去看。走了不遠,便見左邊的山石上有幾層石階,是人工鑿成的。他隨先下馬,然後也把老鏢師推下馬,就勢抽繩綑上,口裡說:「綑上你,還老實些!」老鏢師躺在地上喘著氣。江小鶴把手提著的包裹和寶劍都放在地下,他就將兩匹馬,繫在道旁的一棵樹上。此時伍金彪登著石階走上去了。

  這裡江小鶴便蹲著,想要把剛才未繫好的包裹再繫緊,可是他忽然覺察裡面少了一件東西,便是從秦嶺山澗中拾起來的那隻繡鞋。江小鶴便抖開包裹亂翻,可是連影兒也看不見。他十分急躁。

  這時,伍金彪已把那住戶的人叫來,都站在山坡上。伍金彪便說:「江兄弟!你快把那老傢伙扶上來吧,這位大哥是本山的獵戶,他肯留咱們在此歇住一宵。他家裡燒得有好黃米飯!」江小鶴說:「你下來!把人和包袱都搬上去。我失了一件東西,甚要緊,天晚了,山裡決沒人來,明天天亮了不好找。」

  伍金彪又說:「失個十兩八兩銀子,不要它就是了,作為給山神送了禮。黑摸古登的你還瞎找什麼?」江小鶴卻不肯罷休,就說:「你先歇著去吧!我回去再找找,少時即來。」說著他提著寶劍又順著來時的道路去找,上面的伍金彪忍不住哈哈大笑,說:「我這兄弟,真是古怪脾氣!也不知他丟了什麼心肝寶貝!」又向那獵戶說:「來!大哥你先幫我把那地下躺著的抬上去。這是我們弟兄打來的野物,是一頭白額虎!」

  此時江小鶴提著寶劍往西走去,他低著頭彎著腰,瞪著眼睛在地上細細地找。可是這時天色太黑了,地上的草根石塊又太多,他走出了很遠,腰都彎得酸了,也是沒有找到那隻紅繡鞋。他的心中十分急躁,就站住,直起腰來,心中忿忿的,彷彿要找個對頭大戰一陣才能痛快。

  自己和自己生了半天的氣,忽然又覺得自己是太愚傻了,太優柔寡斷了。我父親死在他的手內,當我年幼時他有幾次都幾乎害死我的性命。他又作惡多端,欺壓鄉里,縱任兇暴的徒弟,並在川省殘殺未滿十五歲的秦小雄。這樣的老匹夫,理當人人得而誅之,但我卻總不忍下手,我還配稱什麼英雄!阿鸞她對我還有什麼情義?連早先的那棵柳樹她都恨,她都砍!她那麼一隻紅繡鞋我就那麼戀戀不捨,豈有此理!我也太兒女情長,英雄氣短了!因此他就決心不再找那隻繡鞋,提劍走回來。

  又費了半天工夫,才找著那處石階,找著那匹馬,又見包袱還扔在地下,並沒被伍金彪拿上去。江小鶴心說:伍金彪這個人,也太疏忽,大概他只顧到獵戶家去吃黃米飯,什麼事他全都不管了。他的強盜脾氣也很深,跟他在一起,以後難免要惹出些別的禍事,不如我趁早把鮑老頭子的性命結果了,贈他一些銀兩就與他分手。一面想著,就蹲在地上把那包裹繫好,一手提著包裹,一手提劍,颼的一聲就躥上了山坡。

  卻見這山下有一間窰洞,窰洞之前安設著窗子,窗上浮著淡淡的燈光。江小鶴就走到窗前,向裡叫道:「伍大哥!」裡面卻沒有人應聲。江小鶴便將門拉開,見牆上掛著一隻黑碗,黑碗裡有燈油燃燒著紙燃。這隻燈光所及之處,卻令江小鶴大吃一驚!卻見血光慘黯,屍體縱橫。原來伍金彪和剛才自己看見的那個獵戶全都死了。靠牆還臥著一個人,頭髮很長。江小鶴急忙走近前,一腳踢開這具屍身,細一看,原來是個婦人,大約是那個獵戶之妻,腦漿已然流出,似被鐵物所擊而死。

  四下去看,卻再也找不著鮑振飛的影子,只有灶上還咕嚕咕嚕的熬著一鍋黃米飯,溢出來饞人的香味。江小鶴咚的把腳一頓罵聲:「好個兇惡的老賊!」他把包裹扔了,手提寶劍,出了窰洞去找。但見天黑如墨,山風淒緊,林水蕭蕭,夜嗚悲啼,四下茫茫,竟無一人蹤影。

  江小鶴又跳下山坡,見兩匹馬全都沒動,就曉得那鮑崑崙殺死人之後,必然逃走不遠。他便持劍往各處去搜索,比剛才他尋找繡花鞋之時還走得遠,還搜得細。可惜這時天色太黑了,山中崎嶇宛轉的路徑,峻嶺奇峭的山石和那些黑暗的樹木,處處可以隱藏得人,實在令他無法去尋。江小鶴便一面搜找著,一面用寶劍敲擊山石,砰砰地崩著火星。他便發怒大罵,喊道:「鮑振飛,你這老狗!趁我沒在,你害死了我的朋友,並殺死了無辜的獵戶。你這老狗,你以為你能逃得開嗎?江太爺若叫你再活三天,就不是好漢。滾出來,別在窟穴裡藏著!」

  他怒罵了一陣,竟沒聽見有人應聲。他攀樹登石,幾乎把山全都搜遍了。到處都是漆黑,到處都是寂靜,竟不能猜出那鮑振飛的擁腫之軀,到底藏匿在何處?江小鶴又自責,暗想:還是怪我!我若不去找那隻紅繡鞋,看守著老狗,他就是想逃也必不敢走。我一疏神,他大概就掙扎斷了繩索,取了什麼東西,把伍金彪和那獵戶夫婦打死。黑豹子伍金彪本是強盜,他死了並不足惜,只是那獵戶夫妻,他們獨處在這荒山之中,想必極為窮困。如今無辜被那老狗所殺,也太可憐。明著是那老狗殺害他們的,其實也可以說就是我殺了他們。我若不那麼兒女情長,不忍殺那老狗,哪至於又放那老狗作這惡事!

  此時山間的晚風越吹越緊,撼得樹木嘩啦嘩啦地響,如同起了潮水一般。江小鶴的心中燃燒著一把烈火,他恨極,也後悔極了!罵著,搜找著。又有好大半天,就望見下面有一片淺淺的燈光。

  江小鶴從高處一躍而下,起先他還以為這是山中的另一住戶,及至跳下來一看,卻見剛才出事的那間窰洞,門是敞開著,因為剛才江小鶴沒有給帶上,黃米的香味卻消散了,燈光也愈發悽慘。江小鶴咬著牙,忍著氣,走進屋去。低頭細看,地下是一汪一汪鮮血,伍金彪和那獵戶夫婦全都是腦漿迸裂,死的情形極為可慘。

  江小鶴站立著,不禁嘆息;便蹲下身將自己的包裹拿起來,背在背後。正想要離開這裡,走出山去,到旁處再去搜拿鮑振飛,這時忽聽身後一陣風聲,江小鶴趕緊一閃身。只聽咚的一聲巨響,震得牆上的石屑簌簌落下,屋中的盆碟亂響。原來是他身後邊,來了一個高大的和尚。

  這和尚黑臉巨眼,鬍子在腮下生得如刺蝟一般,手中握著一根有房椽子那般粗、一丈多長的鐵棍。鐵棍發著黑亮的光,如同一條怪蟒。他從江小鶴的身後進來,一棍打在地下,江小鶴閃開,同時擺手掄劍,要去削這大和尚的下額。大和尚卻抬起棍來一磕,噹的一聲響亮,便用棍壓著江小鶴的寶劍,發著雷一般地吼聲,說:「江小鶴,你以為天下英雄就是你一個嗎?你欺負年老的鮑老鏢頭,你在螺螄嶺打劫官眷,你這強盜今天俺要捉你了!」

  江小鶴卻扔下寶劍,兩手握著對方的鐵棍,瞪著眼說:「和尚,不准你罵人。我江小鶴是英雄,是好漢!鮑振飛是我家的仇人,在川北我便已捉獲了他,把他解到這裡來,是我不忍殺他。螺螄嶺那件事是他的徒弟龍志起冒充我的姓名……」

  那大和尚哼哼冷笑,兩隻蒲扇大的生著黑毛的手緊握著棍,用力去奪;江小鶴也將鐵棍的這一端握的很緊,不容大和尚將棍奪去。同時他又道:「我問你是否鐵杖僧?你若是鐵杖僧,那我就知你也是江湖上一位俠義。十年前我在閬中俠家中,曾見你放在他家裡的三根鐵棍,我的好友袁敬元也是你的徒弟。我們不必互相爭雄,不必決什麼生死!」

  鐵杖僧仍然盡力去奪鐵棍,把牙咬得吱吱亂響,狠狠地說:「你怕死嗎?要怕死,早就不該來到江湖稱雄!」江小鶴也冷笑道:「真若講起拚命來,還不知是誰生誰死?只是我久仰你的大名,我願把我與鮑家的是非曲直向你說明。說明白了之後再拚鬥!」鐵杖僧卻大喊,便像在這窰洞裡擂著大鼓,響著霹靂,震得江小鶴的耳朵全嗡嗡地。他用腳踹地,把地下的石頭都要踹碎了,他大喊道:「俺早知道你的兇惡,俺早聽人對俺說了。俺要替江湖除害,打爛你這壞種!」

  說時,這莽和尚使出他那移山力,身子向後拽著。江小鶴的兩隻手就鬆了,一撒手,咕咚一聲,像山倒了似的,那鐵杖僧便摔了個大仰額。江小鶴急忙由地下抄劍,卻不料鐵杖僧身雖巨大,但腰腿卻極敏捷。他一翻身爬起來,低著頭,提棍就出了窰洞。他到了外面,依然大吼著:「出來!」吧的一棍,先將窗戶打碎,然後叮叮噹噹地掄著鐵棍擂那石壁,吼道:「出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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