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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方夢漁冷笑著,不言語。

  瞎大舅又說:「咱們惹不起他呀!您本來是一片好心。芳霞也發誓說,您跟她一點什麼也沒有,可是。賈大哥兒不信呀!他非要弄死您不行,又加上賽筱樓喝醉了胡說,說您要跟芳霞求親,賈大哥兒也知道啦,他就更火兒啦,方先生!您也是時運不好,一片好心倒成了惡意,命中犯小人!我勸您還是趨吉避凶,趁早兒躲一躲他吧!」

  方夢漁搖搖頭,氣得只是冷笑。

  瞎大舅又說:「綺豔花上上海去啦,她哥哥給她拉胡琴,都去了這麼些日子啦,聽說也快回來啦,我倒真不願意她回來,因為賈大哥兒是個色鬼,現在自己得了勢,有時候還打著他老子的招牌,簡直更驕傲了,萬一,綺豔花回來,他再把綺豔花也看上,豈不是……」

  方夢漁忿口地說:「世界上還不能容許這樣的人,欺負人,欺負人家的清白女子!」

  瞎大舅說:「依著我的主意,方先生您就快回上海!」

  方夢漁說:「謝謝你的好意,可是我不怕他!」

  瞎大舅託付著說:「你趕到上海,把綺豔花攔住。叫她也先別回來!」

  方夢漁說:「這事我想是你的過慮,綺豔花回來也不要緊,我想姓賈的還未必就像蟣蠟廟的費德恭,或是惡霸武文華,妖精金錢豹那樣的厲害,同時,現在也不像早先那個世界。現在有公理,有法律,有地方去講是非。芳霞受欺負,是因為她本人太懦弱。她想掙扎,而又勇氣不足,我看她表姐卻比她世故,人也精明得多。她若是早先就跟姓賈的疏遠,即使現在姓賈的回來,大概也不能把她奈何?姓賈的只欺負芳霞,因為芳霞的父親既是個半身不遂,母親又貪圖小利。她自己更是已經叫人拿下馬去了,她現在最需要的是別人去説明她。」

  瞎大舅說:「別人幫助她也是不行,譬如我,我早先主張跟賈大哥兒打官司,可是她們不幹。賽筱樓也不服氣。可是她的媽又說:『你不過是個師哥,你管不著』。我倒願意這時候忽然來一個更有勢力的人,那不叫芳霞去給人當姨太太呢?可是倒把她保護住啦!假定您要是個官,也可以叫她嫁您。不過芳霞,——我也是替她真著急,她有時哭,可有時也跟平常人一樣,真不明白她是什麼打算!」

  方夢漁聽到這裡,氣雖沒完全消,心卻又有點冷了,就不住地嘆息。

  他的一碗面,實在吃不下去,瞎大舅倒是全都吃了,還喝了有半壺酒。末了,方夢漁又問芳霞的戲錢和幾件新做的戲衣,可交給誰?瞎大舅說:「我也不管她的事,我要把戲衣給拿到她家裡,賈大哥看見了,就能打我。」

  想了半天,就說:「那索性等著綺豔花回來,再說吧!可是我勸您快回上海,我也不願意綺豔花回來,因為那小子不講理,是一個色鬼,又是個凶神,我是瞎子,綺豔花是個姑娘,又是個唱戲的,她哥哥是給她拉胡琴的,賽筱樓是個賣煙捲的,您不過是一位報館編輯,把咱們都湊在一塊,也惹不起他一個呀!咳!我勸您還是躲事吧!忍事吧!謝謝您啦,我現在還得去串街敲鑼算命啦!」

  這位瞽者,用手摸著了他的小鑼跟鑼捶兒,又去摸那根「明杖」。方夢漁付過了兩個人的酒面錢。便又去攙扶他。兩個人走出了這小飯鋪,瞎大舅說:「行啦!行啦!您不用管我啦!我雖沒眼睛,可天天得走很多的路,又算是交了一位朋友,我的話說得對不對,您回家去再細想一想,——我可都是直言啊!」

  方夢漁點頭說:「是!是!」

  又說:「我還要煩勞一件事。您若再到魏家,可以告訴芳霞,今天我們遇著的事,並請告訴她,我很好。同時勸她也無論如何要保重身體!」

  瞎大舅說:「那一定啦!我見著了她,還能不告訴她嗎?方先生您對她這樣關心,她也不是不知道,不過——都是沒有法子!咳!也不用再說啦!方先生請回吧!再見!再見!」

  他敲著小鑼,以竹棍探著路,慢慢地走去了。

  方夢漁只得回報館,從舊正初見芳霞那天直到今日,他才算把芳霞的家庭、環境,完全知悉了,這個謎才算是打破了,好沉重,好慘苦的一個啞謎呀!這反映著一個破落的家庭和一個艱險的杜會,女人總是可憐的,而芳霞也恐怕無可救藥了,因為她好像是掉在污泥裡的一朵鮮花,已經枯樗了,同時又無力自拔。

  痛苦壓著他的心,總不能夠釋去。回到報館,又在他的房裡,看見那只折斷了的馬鞭,更惋惜,並且更生氣。把那張大名片也扯碎扔在字紙簍裡,他在報館就專等著,等那「賈大哥兒」找他來,最好是連那「賈大人」也來,或是大名片,或是大名片的兒子,一律準備著應付。——就這樣,方夢漁抱著一種仿佛俠士似的勇敢的心情。

  又過了三天,賈大哥兒並沒來找他,他倒覺得很失望,想要設法把芳霞忘掉,痛苦的就是忘不掉。怎能忘她那健美的身體與秀麗的容顏啊!怎能不思她那嫵媚的態度與柔潤的言語啊?何處重尋她那演劇的技藝。和卓絕的天才呀?……方夢漁每天無論是在發著稿子,或是吃著飯,喝著茶,與人閒談著,獨自閑坐著,以及睡覺做夢,總是忘不了,釋不開芳霞的麗影和她不幸的遭遇,他就仿佛得了病一樣。

  說到他的病,傷風雖已好了,可是咳嗽依然。他是看過幾本醫學書的,很疑惑這樣的長期咳嗽,是肺病的象徵。因此他可真有點慌了,就到了一寨私人開設的醫院去檢查,但是這寡醫院也沒有x光設備,醫師只給他聽了一聽,也沒斷定是不是,只囑咐他應當好好休養,並須尋求精神上的愉快。

  他本來沒把死當作一回事,只怕的是久病纏綿,異鄉遊子,孤身一個,得了肺病可真糟心!他又想:假定我真是得了肺病,那趁著沒死,我更得多做點事了,我更得想法去幫助魏芳霞。

  這時候是下午三點多鐘,他回到報館門前,忽然看見有兩輛很漂亮的洋車,這是「包車」,不知是誰自用的,雖比不上「汽車階級」,可也必是兩個有錢的人。他還以為是找社長的,但是才一進門,排字房的小徒弟正往外走,說:「方先生!有兩個大姑娘都找你,都在你的屋裡了!」

  他倒覺得很詫異,心說:「這是誰找我,難道是芳霞?」

  他忙忙走到屋裡,一看,確實有兩位打扮得又闊又漂亮的年輕的女客,見了他來,就一齊笑著說:「方先生可回來了,我們等了您半天啦!」

  他這才看明白了,一個身材較高,而顯著有點胖了的是小碧芬,另一個嬌小是玲瓏的,原來是綺豔花,他就說:「啊!你回來了?」

  綺豔花笑著說:「昨兒早車我就回來啦,今兒我是特來給方先生道謝!」

  方夢漁說:「那裡的話?」

  看了看自己那張寫字桌上,放著兩樣禮物,大概都是綺豔花從上海帶來的食品,還有一張請客的紅帖子印著金色的雙喜字。綺豔花笑著說:「我們兩人是一塊兒來的,可是目的不同,我是來給你道謝……」

  方夢漁說:「您何必這樣客氣呢?」

  綺豔花指著小碧芳說:「她是來特意請您,因為她在後天就要結婚了。」

  方夢漁又趕向小碧芬說:「恭喜!恭喜!」

  小碧芬的臉微紅,笑著說:「後天您可千萬賞臉,千萬去,我不能夠再自己來請您了!」

  方夢漁點頭說:「是的,是的,後天我一定去培你賀喜。」

  喊人給沏來茶,掏出他的劣等煙捲來,讓綺豔花,綺豔花搖頭說:「不會抽。」

  讓小碧芬,小碧芬倒接過來,點著吸了。

  方夢漁自己坐在床邊,小碧芬坐在那把椅子上,綺豔花卻坐著一個方凳,——方夢漁的這間屋,尤其近幾日,一點也沒有收拾,又亂又髒,憑空的忽來了這兩位女賓,而且都是有名的坤伶,花枝招展,香氣四溢的,他倒感覺很不安。

  你想自己對這兩個人並沒有什麼交情,或是好處,難得他們對我這樣的敬重,小碧芬已經息影歇台,行將做鉅賈的太太了,綺豔花就仿佛是才從別處鍍了金回來,她們兩個都是幸福的,自由的。他因此又不禁淒然地想起了魏芳霞。

  他先問綺豔花說:「這次在上海,成績很好吧?」

  綺豔花愁眉不展地說:「別提啦!上海的錢真不容易掙,幸虧有您給我介紹了兩位先生,關照著我,人家真熱心,處處幫我忙,要不然,可真跌了跟頭了!也許是我唱的不好,簡直不叫座兒,好容易才算把戲唱完,我又住了幾天,因為我回來真覺著沒有臉,戲飯不容易吃,弄得我很灰心!您給我介紹的那位朋友,張先生,人家還送我到北京站,囑咐我到了秋天再去,我呀!我心說;有了錢來玩玩倒可以,唱戲我可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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