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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馮亦禪說:「今天咱們這兒估計著上的座兒,已經越過了八九成,除卻兩廊的緊後邊,簡直沒什麼空座兒了,我知道綺豔花跟小碧芬,她們也都在這園子裡唱過,從來也沒有過這麼好的成績,你真得特別的努力,保持著這光榮。還有今天我聽說『金牡丹』那邊,連四成座兒也沒上,大概所有的北平城聽戲的人,都到這兒來了,可見你的魔力!」

  這「魔力」兩個字,方夢漁聽著覺著有點紮耳朵。他認為運用的太不恰當,芳霞卻聽了臉也一紅,斜著眼看了看方夢漁,笑著說:「您聽!馮先生把我說的?我竟成了魔啦!」

  馮亦禪也笑著說:「你們別挑字眼,反正我覺著你們兩人的心裡比我都喜歡,等到綺豔花回來,我還真得躲著你們點。」

  芳霞說:「怎麼?您還怕她吃……」

  醋字沒有說出來。馮亦禪說:「我老頭兒啦,沒人說我什麼,只是別叫她想著你的名聲都是我給幫起來的,你跟方夢漁這麼要好,是我給拉著的纖,因為,無論如何,她叫我乾爹。」

  芳霞說:「我也叫您乾爹,行不行。」

  馮亦禪說:「你倒是也叫得著,可是因為夢漁的關係,我就覺著有點當不起。」

  旁邊還有那個當配角的小坤角,還有跟包的正在收抬戲衣,聽了這話都不住的笑,芳霞也臉紅了,又偷眼看了方夢漁一下,方夢漁倒覺得很難為情,只說:「亦禪大概又喝醉了酒啦,不然不能夠這麼胡說八道。」

  芳霞仿佛生氣似的說:「不理馮先生啦!咱們走吧!」

  拉著方夢漁就要走,方夢漁那好意思就讓她拉著走呀,又招呼馮亦禪,一塊兒走。馮亦禪卻擺手,笑著說:「你們先走吧!我還得等著陳神仙,他上廚所去了,待會兒就回來,這戲院的經理還在櫃房等著我們呢,為給你續合同的事。」

  芳霞說:「乾爹可別忘了!我頂多唱到這個月的月底,我能唱什麼戲,我師父都知道,您跟他商量商量就替我作主好了!」

  馮亦禪連連點頭說:「好!好!好好!你們回去歇著去吧!」

  芳霞跟方夢漁走出了後臺,她的手還挽著方夢漁的胳臂,到了戲院的門前,二人一同上了汽車,汽車外還站著不少的人,大概都是聽完了戲還在這兒等著看「霞美卿」,一個個的「拜倒於石榴裙下」者的眼光,自然是都投在芳霞的身上,但同時也都投在方夢漁的大棉襖之上了,方夢漁趕緊鑽到了汽車裡,連頭也沒敢抬,車就開走了,先到報館,幸虧方夢漁給攔住了,不然,看芳霞的意思,仿佛她還要進去再跟他談會子「閑天兒」才好,她是那麼喜歡的,戀戀的,又說了聲:「明兒見!」

  方夢漁回到自己屋裡。累得簡直連兩眼都睜不開了,然而他心裡很著急,精神很受刺激,覺著芳霞的態度今天可太明顯了。難道她愛上了我?究竟我有什麼可愛呢?她莫非要以愛情來報答我給她借的那錢?這正不必。也許她覺得我人好,我雖不漂亮,但是熱心,是她的知己,是她的恩人。她就不自禁的要跟我講戀愛?要一同掉在爰河裡!這,我可真應當考慮了,是就這麼「弄假成真」呢?還是——退身是很可惋惜的事,然而就這樣「掉」下去,卻又真仿佛有點兒荒唐。

  一夜他也沒睡好,次日他倒很有精神,把發也理了理,鬍子也刮乾淨了,到了晚間,他依舊坐在編輯室裡,等著芳霞的電話。他想著芳霞今天一定還能夠用汽車來接他,但是都過了八點鐘了,芳霞的電話沒有來,汽車也沒有來,旁邊的同事雖沒有說什麼,但是他很覺得難為情,又著急,到門口站了半天,仍然看不見一輛汽車的影子,他就想:芳霞也許直接到了戲院去了,本來沒有訂好今天她還同我一塊兒去麼,逐就走了一段路,雇上了一輛洋車,往戲院去了,來到戲院的門首,就見那「霞美卿」三個字的電燈廣告,亮得特別刺眼,門前的汽車就停了一大排,大約有三四十輛,洋車更是無數,人都往裡去擁,那售票房兒的窗前也擠滿了人,倒好像是配給什麼日用必需品似的,買票都買不上。方夢漁好容易才擠了進去,迎頭又遇見了馮亦禪,然而馮亦禪擠得站也站不住,沖他擺手說:「這兒來!」

  方夢漁擠到近前,問:「什麼事?」

  又要同說:「芳霞來了嗎?」

  不想馮亦禪反倒問他:「你們沒有一塊兒來嗎?」

  方夢漁詫異地說:「怎麼?芳霞還沒有來到?」

  馮亦禪說:「我也著急,她應該來啦,胡秋聲的『失空斬』,馬上就要出來啦。完了就是她的頭二本虹冕關,她要是誤了場那可真糟糕,你看今兒來了多少人呀?現在樓上樓下就都滿啦,待會兒非得加凳子不可!」

  方夢漁搖頭說:「我想她等待會兒就來,絕不能夠誤場。」

  馮亦禪說:「汽車可去了半天啦,還沒回來,她家裡又沒個電話。我想趕緊派個人去催一催她去。」

  方夢漁說:「不要緊,你不要多疑惑,她又不是個外行,那能不知道唱戲的規矩,誤了場還行?」

  馮亦禪說:「不過她可也別選時候就端起來名伶的架子呀!」

  方夢漁搖著頭說:「不能,絕不會!」

  雖然這樣說可是他的心裡也有點七上八下的,覺得芳霞確實應當來了。莫非她的家庭出了什麼事?莫非她病了?她就是病,也得先來個信兒呀?因此疑慮萬分。他也不能進戲場裡去了,但是回頭向戲場裡一看,見觀眾們真是萬頭攢動,大概早就滿座了,可是人還不斷的往裡邊擁。售票房兒早就關上了窗子不賣票了,但許多人還在那裡擠著,嚷嚷著。門外還不斷有人來,有些太太小姐們埋怨說:「早知道人這麼多,今天上午就來買票就好了,這怎麼辦?白來了一趟!」

  又有人喊著:「茶房!茶房,你給我們補幾張臨時票行不行?多給幾個錢也可以!」

  然而,這時三十幾個茶房全都忙得很,喊也喊不來,方夢漁看著這種情形真緊張,同時他真愉快,這真是偉大的成功,尤其——又回想起來近兩日來,芳霞對他那種愛情流露的樣子,更覺得是一種榮幸,是一種「奇異的收穫」,可是芳霞這時候怎麼還不來呀?「失街亭」都快唱完,緊接著就是「空城計」了。雖然胡秋聲扮的孔明還得什麼城樓彈琴哩,還得揮淚斬謖,再有一點鐘也唱不完,然而魏芳霞也應當來了。他和馮亦禪就像收票似的,都站在大戲院的門首,又來了幾輛汽車,看見下來的全都不是魏芳霞,街上雖然沒下雨,很熱鬧,但是對門有幾家鋪戶都已上了窗戶,冕紅燈也滅了,馮亦禪真著急,就說:「一定是有事,夢漁,你趕緊叫一輛汽車,上她家裡去找她去吧!無論她的家裡是有什麼事,你也得叫她馬上就來!」

  方夢漁卻依然猶疑著,雖然也著急,可是也不願意到魏芳霞家裡去。幸虧在這時候,就有一輛汽車飛快的來到了,馮亦禪說:「車回來了!車回來了!」

  他認識這輛車,可是還不知道車裡有沒有芳霞,所以他就要下臺階,過去問那汽車司機,但是,他還沒有走下去,汽車的門就開了,魏芳霞匆匆地由車裡走出來了,方夢漁這才算完全放下了心,但是,注意的去看芳霞。在燦爛的電燈光下,看出今天芳霞穿的衣裳卻不怎麼燦爛華麗,裡邊的旗袍上罩著在家常穿的藍布褂,外邊穿著紫紅色的大衣,她的神色也不正常。馮亦禪說:「我正要叫夢漁去催你,怕你誤了場。」

  她說:「是嗎?我也是趕著來的!」

  說著急匆匆地走進去,就直往後台那個小門去了,並沒有跟方夢漁說一句話,就好像沒看見似的,方夢漁覺得倒有點惆悵,可是心裡的狐疑倒滅去了。因為她已經來了,既是來了,必定就是家裡沒有什麼事,也證明了她沒生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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