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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芳霞笑著說:「沒事,我是想著您一定得跟我一塊回來,可是沒想到,我下完了裝,汽車也來啦,可是怎麼找也找不著您啦,真叫我著急了半天,馮先生說您一定回來啦,我還不信,我這才坐著車來看看您!」

  方夢漁問說:「你還沒回家啦?」

  芳霞說:「沒有嗎!本來您病著去看我的戲,萬一要是再出了什麼舛錯?」

  方夢漁笑著說:「我這麼大的一個人,那能就出什麼舛錯,我是沒敢攪你,所以我就自己走回來啦。」

  芳霞驚訝地說:「您是走回來的?」

  方夢漁說:「因為雇不著車了嗎。」

  芳霞皺著眉說:「您可真是……」

  又笑著問:「您看我今天怎麼樣?泄了氣沒有?您說真的,給我一個客觀的批評。」

  方夢漁說:「完全成功,並且這早就是我意料中的事。」

  芳霞一笑,表現出來她的得意,又表現出來一種感激,更表現著一種情意,就說:「我沒有別的事,就是為來看看您,我這一天可也真累啦!」

  方夢漁說:「對啦!你快回去歇著去吧!」

  芳霞又笑著說:「那麼?明兒見吧!我盼著到了明天,您的病就好啦!」

  說著,她急忙走出屋,隨手把門帶上,一陣急促的高跟鞋的聲音消逝了,外面又有一聲汽車的喇叭響,窗外的雨聲依然細細地響著。

  方夢漁的目的已經達到了,精神上不再緊張,但是心理上另有一種滋味,說不出來,芳霞似是一瓶子甜蜜,在引誘著他,他想吃,而又怕人笑話,同時也確怕不能消化,或是只要一沾手,就擦不掉。

  他知道芳霞愈成名,自己愈不敢跟她談愛情,她越闊,越顯出來我窮,她越有前途,越顯出我是不中用,等到她成了鼎鼎唯一的大坤伶,我要想娶她,就是佈置個小家庭,恐怕也得需要「鉅款」,她能跟著我過苦日子嗎?她的這件玻璃雨衣壞了,或是不時興了,我還能不另外給她買一件嗎?那我就買不起。縱使她跟我結婚以後,她還唱戲,掙得錢更多,我也不能就叫她養活我,作一個「霞美卿先生」,那還不如當現在的我好,所以,她盡可跟我表示好感,我卻得當心眼前的這條茫茫的愛河,我是決定不往裡邊掉的。

  他一夜回憶著大戲院臺上的那出「霸王別姬」和芳霞特來看他的那種深情。

  第二天的報上廣告,「霞美卿」三個字又大了一倍,今天的戲是「四郎探母」,方夢漁想著今天可不必那麼早就去了。他坐在編輯室裡,跟幾位同事的閒談,但還沒到七點鐘,芳霞就給他打來電話,在聽筒裡發出那嚦嚦的嬌音,說:「方先生!您是預備著去啦嗎?待會兒我叫車來接您,您等一等吧!今天覺著怎麼樣?您的傷風好了一點啦吧?」

  又恍惚發出一點笑聲,說:「好吧!待會兒見!」

  方夢漁掛上了聽筒,還有一些神馳,同事都向他問:「進行得怎麼樣啦?」

  並說是:「她現在唱紅了,同時你們就應當訂下婚約,別人好給你們道喜,也可以揩揩油,以後就免費聽戲。」

  方夢漁聽了這些話,心裡雖也就像受了人恭維似的那樣喜悅,然而口頭上是極力的否認,說:「永遠不會有那種事,我們是純粹的友誼,談不到愛情的關係,與婚姻更是風馬牛不相及,不信你們將來看吧!」

  大家有的笑他說話不坦白,有的卻給他貢獻意見,說是:「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你應當牢記著這兩句話。」

  方夢漁卻搖頭說:「我絕沒有任何意圖。」

  然而,到了八點鐘左右,魏芳霞就叫汽車來接他來了,並且還是芳霞自己來的,現在外面雨大概也住了,所以她也沒再穿雨衣,但是又換了一件華貴而豔麗的新旗袍,她的打扮已是極端的貴族化,耳邊,指上,胳臂之間,全都是閃爍的貴重首飾,她美麗得有如仙女,富貴得像是王妃,但她沒有架子,見了誰,都含著笑,微微鞠躬,她把方夢漁拉住,說:「走吧!您還穿大衣不穿啦?不冷嗎?」

  其實方夢漁的大棉襖真臃腫,這天氣就說是「雨後春寒」的天氣吧。恐怕誰也不能像他穿得這麼多,他的鬍子有十天沒刮了,禮帽雖是新的,可被雨淋濕了,至今沒有幹,扣在他的長頭髮上。他還直咳嗽呢,一塊擦鼻涕的手絹,永遠在手裡拿著,可是魏芳霞拉著他,他們就像是一對情侶似的走了。

  今天大戲院的顧客比昨天可多得多,幾乎賣滿了座,方夢漁依然是坐在前三排。戲院的大經理還特意過來,跟他談了談,表示著魏芳霞很有叫座的能力,三天打泡戲唱過去之後,還要煩請她繼續演唱,因為依此情形來看,就是一連唱一個月,叫座力也不會衰減。方夢漁見這位大經理滿臉都是笑容,並且仿佛把他看作了是魏芳霞的「掌櫃的」,先得征得他的同意,芳霞才肯續合同,多演唱。方夢漁就說:「我是絕對贊成的,她大概也沒有什麼不樂意的,待一會,我見著她同問她吧!」

  戲院經理覺得方夢漁的答覆很滿意,就對他更客氣,茶房給他送來熱茶,拿來捲煙、水果,方夢漁倒覺著旁邊的人都直在注意的看他。

  「四郎探母」出了場,這齣戲還是以老生為主,胡秋聲扮的楊延輝,很博了一些彩聲,然而還不如魏芳霞扮的鐵鏡公主,她一出場,還沒有啟唇唱那:「芍藥開牡丹放,花紅一片……」

  台下就已經掌聲如雷。這邊也叫好,那邊也叫好,引得方夢漁倒發生了反感,他覺得這些人也歡迎得過火啦,這不是純聽戲的,這多半是捧角的,這對於芳霞倒是一種侮辱,如此看來,姑娘們唱戲,民得不好是不能出名,長得好了環境實在是複雜,什麼人都有,慢慢的就許出事,這也不好。將來還是得勸芳霞擬訂一個期限,至多或唱半年,或唱一年,得了名,攢下丁錢,就趕快「急流勇退」,給劇壇上留下一個永久的記憶,也就夠了。女人的前途還是得結婚,——雖然不可以跟我結婚,但是她是得結婚的,第一步我幫助她成了名,第二步我就得勸她結婚了。

  他這樣想著,同時直著眼向臺上去看魏芳霞,但現在的魏芳霞卻是穿戴著綺麗的旗妝,頭上是青緞的「兩把頭」,兩邊垂著絨穗,當中一太朵牡丹花,兩鬟還壓著海棠花、月季花和粉紅的絨鳳,耳墜是兩串珍珠,穿的這才是真正的「旌袍」,滿繡著金線的花朵,下麵穿的是高底的鑲金嵌玉的華麗旗裝坤履,在北京城二十年前大概還有這樣的「少奶奶」。現在她就是一位少奶奶,不,已嫁的公主,她的北京話也說得那麼柔潤,比平常說話的時候更好聽,唱了幾段,也都流麗、宛轉、嘹亮,處處討好,與昨天的別姬,好像不是一個人演的。

  然而這個戲,這是一出「喜劇」,旦角的動作要細膩,唱要流麗,道白要俏皮,身份要穩重,所以更能夠表現出她的天才,因此,這齣戲她又唱成功了,然而方夢漁直聽到了「回令」,還覺著她的戲太少,而沒使他聽夠,可是他已經打了呵欠了,到散戲的時候。他沒好意思又走,就等著,待了會兒,馮亦禪來了,領著他到後臺,這時芳霞在「扮戲房」裡正在卸妝,卸去了她的那身「鐵鏡公主」的戲裝,又恢復了她的本來面目,剛才像一位旗人家的貴少婦,如今又是「摩登女郎」了,她真是怎麼打扮怎麼好看。尤其,她今天喜歡極了,直說:「連我也想不到,成績還這麼好!」

  馮亦禪說:「你現在也成了名伶了,綺豔花大概也快回來了,希望你們表姊妹以後能檔合作才好。」

  芳霞搖頭著說:「我絕不跟她爭,她要是氣恨我,我也不理她,好在北平的地方兒大,她要是在西城唱,我就上南城唱去,她要是在南城露演,我再躲開,我決定不跟她打對台,並且同天不唱一樣的戲,我讓著她還不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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