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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小俞覺得這個史胖子很是奇怪,尤其在他走出屋時,雖然他的身體很是肥胖,但是腳步卻頗為敏捷。李慕白也看出小俞很注意史胖子,向小俞說:「你別看這個酒舖掌櫃子,他很有些奇特之處;我早就看出來了,可是他始終向我不認賬!」小俞說:「我也看出來了。這個人的神氣和他走路時的腳步,似乎是個練功的人。」李慕白說:「此人必然大有來歷!等我病好了,非要把他的來歷探出來不可。還有幾件事,都使我生疑。咳,以後我慢慢再對你說吧!」

  小俞想要知道李慕白和那胖盧三、徐侍郎及妓女翠纖的事情,但見李慕白這時似乎疲倦極了,閉著眼躺在炕上,一句話也不願說。小俞自然也不便去問他,便坐在燈旁歇息。此時屋內孤燈暗淡,沒有一點聲息,窗外月色正好,砌下秋蟲很繁雜地叫著。

  李慕白躺了半天,覺得身上各處又熱又痛,不禁呻吟了兩聲。微微睜開眼睛,就見那小俞坐在燈旁,一手支著頭,也是愁眉不展;又見他頭髮不整,衣服襤褸,看他那窮愁的樣子,誰也不能知道他會有一身驚人的武藝。

  李慕白不禁暗暗嘆氣,就想:這世上不知淪落了多少英雄!鐵貝勒府那些教劍的師傅、護院的把式,個個全都衣錦食肉;像小俞這樣的人才,卻沒有人曉得!又想:聽這小俞談吐不俗,決不能是久在江湖廝混,連個名字也沒有的人。只是看此人把他的身世來歷,彷彿諱莫如深,自己又不能過於追問他;不過他既負有一身驚人的武藝,而不肯在江湖間與一般盜賊為伍,也可見他是個潔身自愛的人了。他與自己並無深交,肯於這樣服侍自己的疾病,更足見他的俠義肝腸。因此李慕白對於小俞,心中發生出無限的感激,和無限的尊敬,便說道:「兄弟,天色不早了,你也歇息吧!可惜我只有兩床被褥,一床還是薄的,現在天氣又這麼冷了!」

  小俞被李慕白這話打斷了思緒,他便站起身來,說:「我沒有被褥也行。現在才到秋天,還不算怎樣冷。明天我就把我的被褥拿來。大哥,你喝水吧?」說著,倒了一碗溫開水,送給李慕白去喝。少時他閉好了門,熄了燈,就蓋著那床薄被睡去。

  到了次日上午時候,鐵貝勒府的得祿就來了,見了李慕白就說:「我們二爺聽說李大爺病了,很是不放心,特意叫我來看看你,還給你薦了一位常大夫,這位先生是位名醫。我剛才去請了一趟,大夫說還有兩個門診沒有看完,回頭自己就坐著車來。」李慕白很感謝地說:「二爺這樣的關心我,真叫我無法報答!」得祿又說:「我們二爺還叫我跟大爺說,李大爺若用錢時,請自管說話,我們二爺現在給你預備著幾十兩銀子。只是因為怕你多心,所以沒敢叫我送來。」

  李慕白說:「錢我倒還夠用;只是二爺對我這番美意,真使我十分慚愧!」遂又指了指在旁的小俞說:「這位俞爺也很幫助我。你回去跟二爺說,如若府上沒有什麼事,就叫他在我這裡多住幾天吧!我也需要一個人服侍。」

  得祿連說:「這不要緊,我可以作主,就叫他在這兒服侍你得了。反正他整天在馬圈裡也沒有多少事。」得祿彷彿一位大管家似的,這樣說著。小俞只在旁邊站著靜聽,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李慕白真不明白,以小俞這樣的人才,為什麼偏要作那賤役,受這些奴僕的欺辱?自己心中雖然不平,但又不便說出小俞是有多大的本領,應當叫鐵小貝勒怎樣另眼看待他。

  當下那得祿坐在椅子上,喝了一碗茶,又等了一會,那鐵小貝勒給請的大夫就來了。這常大夫也是北京的一位名醫,平日專走王門府第,所以他的架子很大。來到李慕白這狹小的屋子裡,他連話也不說一句,只給李慕白按了按脈,忙忙地開了方子就走了。得祿把大夫送出廟門,看了看那張藥方,估得價錢一定不輕,就說:「這方子我拿去罷,我們府裡跟鶴年堂有賬。」李慕白說:「不用,回頭叫俞兄弟抓去就得了。」得祿便把藥方給放下,又說:「那麼我走啦。」李慕白說:「好,你回去替我向二爺道謝罷!」當下得祿出屋去了。

  這裡小俞向李慕白說:「鐵二爺真待大哥不錯!這得祿是他的親隨,能叫他到這麼遠來看你,可見是敬重大哥了。」李慕白點頭說:「我在監裡時,也是這得祿看過我幾次。」遂又嘆了一聲,說:「俞兄弟,我真不明白你!以你這樣的人才,無論做什麼事,何愁不能出人頭地?你為什麼單單要在鐵貝勒府幹那馬圈的事情呢?」

  小俞見李慕白這樣懇切垂問,他也不由得低著頭,長嘆口氣。良久,才抬起頭來說道:「不瞞大哥,我俞二從幼小時起,就在江湖上飄蕩,現在我實在不願意再度那流浪的生涯了!」李慕白說:「既然這樣,你何不向鐵貝勒顯一顯身手?我想他也是一個愛才之人,果然他若知道你有這一身武藝,說不定他也得叫你作一個護院的把式,豈不也比這刷馬的事強嗎?」小俞卻連連搖頭,說:「現在我還不願幹那些事,因為那樣一來,別人就容易知道我了。」李慕白說:「嘔!這樣說,兄弟你現在幹那刷馬的事,就是為隱身匿跡,不願意叫旁人認出你來?」

  小俞點了點頭。李慕白剛要再問小俞,是因為什麼事,逼得他這樣作?只見小俞又嘆了一聲,便說:「大哥。現在你既明白了,就不必再問我了。總之,我的心中實有難言之事,也並非我俞二怕誰,我更沒做過什麼犯法的事。我現在鐵貝勒府幹這刷馬的事,不過是暫且耐時,一俟時來運轉,我還要走往別處去。」

  李慕白說:「兄弟,我病好了之後,要到延慶去一趟,有我的朋友鐵掌德嘯峰和神槍楊健堂在那裡等著我。兄弟,你也隨我去好不好?咱們在那裡找個鏢頭的事作作。」小俞搖頭道:「延慶那地方我不能去。」

  李慕白聽了越發感到驚異,覺得這個小俞為人太古怪了!當下剛要向他詳細追問,忽見小俞站起身來,拿起藥方說:「我給大哥抓藥去了。」李慕白說:「兄弟,你拿上錢;我衣包裡還有幾兩銀子。」小俞卻搖頭說:「不,我有錢。」一面說著,一面就走了。

  李慕白為著小俞這個古怪的人,納悶了半天。待了一會,小俞就抓藥回來,在簷下升起小火爐,給李慕白煎藥。李慕白服藥後便沉沉睡去。小俞又到鐵貝勒府,去取他的舖蓋。

  當日,李慕白的表叔派了跟班的來陞,看了他一次。聽說他病了,回去又給他送來十兩銀子。晚上,史胖子也打發夥計來,給李慕白送來稀飯等等。

  李慕白病中有這些人看顧著他,倒也頗不寂苦。只是因為終日靜臥無事,腦裡未免有時思緒紛紜。想到俞秀蓮,又想到謝纖娘,不過想完了之後,自己卻又都後悔,就想:這都是過去的事情了,算是自己經驗了兩番情劫。此後無論如何,決不再與女人接近。也學小俞的樣子,孤身飄蕩,無論什麼事都可以作,那樣倒也爽快。

  如此一連過了數日,李慕白的病體已經漸漸好了,只是身體尚於軟弱。小俞就勸李慕白再在炕上坐著歇息幾天,一切的燒水做飯等事,還是由小俞操作。這兩日,史胖子也沒打撥夥計來看李慕白;鐵小貝勒府倒是每天都派人來,給李慕白送了燕窩、銀耳等等的補品。

  這天又落了一場小雨,天氣很涼,小俞就把小火爐搬到屋裡,一面燒著飯,一面與李慕白談閒話,倒頗不寂寞。正在這時,忽聽屋外有人叫道:「李爺在家了嗎?」李慕白一聽,聲音很生疏,便不由得詫異。小俞趕緊開門一看,原來是個官人。

  這官人把雨傘放下,立在牆根,就進屋來。李慕白一看,原是九門提督衙門裡的官人。這官人就是那天捕李慕白入獄的那個頭兒,今天他見了李慕白,樣子倒是十分和氣,就問說:「李爺,這幾天沒出門嗎?」

  李慕白知道這官人在雨天之際到這裡來,一定是有點蹊蹺的事情,遂就做出十分鎮定的態度,說道:「我病了有十幾天啦!吃了幾劑藥,現在的痛雖好了些,可是還不能夠下炕。老兄,你今天來找我有什麼事嗎?」

  那官人坐在炕頭,由懷裡掏出個小煙袋來抽煙,一面用眼看著桌子上的藥包、地上的藥鍋和李慕白臉上的病容。他就笑了笑,搖著頭說:「沒有什麼事。我不過是來看看李爺,李爺這幾天沒有見著鐵二爺嗎?」

  李慕白說:「我這場病,多虧有鐵二爺照應著,才算好了。鐵二爺每天必要打發人來看我,並且請大夫、買藥,都是鐵二爺拿的錢。」那官人點頭說:「鐵二爺向來是個熱心人!」說完這句話,這官人彷彿尋思一會,忽然發問道:「李爺,你知道胖盧三和徐侍郎的那件事嗎?」

  李慕白聽了,不覺一怔,搖頭說:「我跟他們並不認識。」官人很和緩地說:「李爺,我告訴你這件新聞。昨天夜裡,胖盧三跟徐侍郎都住在校場五條他們的外家那裡;不料忽去了一個人,拿著刀,把胖盧三和徐侍郎全都給殺死了!」李慕白一聽,不由驚訝得變了顏色。

  那官人又說:「殺完了胖盧三、徐侍郎之後,兇手就逃跑了,什麼東西也沒丟,可見是仇殺無疑。我們衙門裡一聽見這事,就忙起來了,把胖盧三的外家劉雅娥、徐侍郎的外家謝翠纖,和翠纖的母親謝老媽媽,全都給抓在衙門裡去問供。那劉雅娥可就把李爺你給拉上了。」

  李慕白一聽,不由生氣道:「莫非那婦人說是我殺的胖盧三和徐侍郎嗎?」

  那官人擺手道:「李爺,你別著急,這官司拉不上你。雅娥雖然是說胖盧三跟李爺有仇,因為知道李爺出獄了,怕去找尋他,所以他跟徐侍郎這幾天都沒敢到他外家那裡去。昨天還是雅娥、翠纖叫人把他們兩人請了去的。不想半夜裡就出了這事。那兇手是個胖子,頭上、胳臂上,全都纏著黑布,連使喚的老媽子都看見了。」

  李慕白一聽兇手是個胖子,他心中越發驚訝,就冷笑說:「幸虧我不是個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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