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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第十九回 秋風吹古寺侍疾結交 碧血染香巢鋤姦仗義

  次日李慕白身體愈覺不適,站起身來,覺得頭暈腳軟。自己咬著牙,偏不在炕上躺著歇息,反倒掙扎著出門去了。到了史胖子的小酒舖裡,一進門就坐下,用手支著頭,什麼話也不說。旁邊史胖子看著,不知道他是身體不適,還以為他是為纖娘之事煩惱呢!便笑問道:「怎麼樣了?李大爺你見著那翠纖沒有?」李慕白不耐煩地搖頭說:「不要再提這件事了!」史胖子見李慕白的頭越往下低,不禁暗笑,心說:你這麼大的英雄,怎會讓這一點小事給糾纏住,就沒有辦法了?遂就望著李慕白,笑了半天。

  忽然史胖子一拍櫃臺,說:「李大爺,你別再發愁了,你那件為難的事交給我辦怎麼樣?你別看胖盧三開著六家銀號,徐侍郎作著高官,我史大不過是一個酒保;可是我要想一個主意,叫他們把那翠纖送還你李大爺,可是容易得很呢!」說著,他一隻臂靠著櫃臺,望著李慕白只是笑,彷彿是說:你豁不出去,我史胖子豁得出去呀!

  本來李慕白這時並非為纖娘的事而煩惱,卻是因為頭暈得難受。史胖子的那些話,他都沒聽明白,便搖頭說:「你別胡攪,我現在難過極了!」說著長嘆了一聲,就站起身來,說:「我在你這兒坐不住,我要回去了。」便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出了酒舖,買了兩丸藥,回到廟裡;不料一躺在炕上,就不願再起來,遂蓋上被褥痛苦地睡去。

  也不知睡了有多少時候,李慕白方由夢中醒來,就覺得渾身發燒。翻了一個身,長嘆一聲,想要再睡;忽聽身旁有人叫道:「慕白兄!」李慕白心中一驚,睜眼看去,只見炕前站著一個黃瘦的臉,大眼睛,身穿一件青布袷袍的人;正是在貝勒府作刷馬的賤役,而能夠看出李慕白劍法的那個小俞。

  當時李慕白趕緊坐起身來,一隻手支著炕,說:「俞兄,我正盼著見你。昨天我到府上去要找你,沒有找著。你請坐,恕我怠慢,因為我病了!」那小俞也很恭謹地說:「我也看大哥像是病了,所以我進屋來,沒有敢驚動。大哥不要著了涼,請躺下吧!」李慕白說:「好,好!我躺下,俞兄你也坐下,咱們慢慢地談話。我桌上有茶,你隨便倒著喝吧!」那小俞連連答應,又問:「大哥你害的什麼病?請大夫看了沒有?」

  李慕白躺在炕上,把枕頭支高些,望著小俞,嘆口氣道:「我的病大概不甚要緊,不過是著了點涼,也沒請大夫看,只吃了幾服丸藥。大概歇息一兩日也就好了。」說話時,看見桌上放著一口寶劍,正是前天鐵小貝勒贈給自己,夜間又被人盜去的那口劍,就笑道:「俞兄,那天在貝勒府我與鐵二爺比劍之時,俞兄你看出我的劍法,指告了鐵二爺。在當時我便看出你必有通身的武藝,所以很留心你,向那得祿一打聽,才知道你姓俞。我很感慨鐵二爺看不出人來,像你這樣身懷奇技的人,竟屈辱於馬廄之中,我想得便向鐵二爺說出。可是昨天,我去訪鐵二爺,又未得會面!」

  然而小俞搖頭說:「大哥不要向他提說,那刷馬的事情,乃是自己願意作的。我來到鐵貝勒府,將一年了,平日除了在馬棚裡作我的事之外,決不問別人的閒事。不過大哥的英名,我卻在前一個月就聽人談著了。前日一見大哥與鐵二爺動手比武,那劍法的新奇,身手的敏捷,真使我心中不勝敬佩,一時忘形,便在旁邊多說了一句話。因此很受了許多人的抱怨,但我也不跟他們計較。

  「那日我又見鐵二爺把他家藏的那口寶劍,贈給了大哥,我的心中越發羨慕,所以到了晚間,我就找到這裡來,一來是想向大哥請教請教武藝;二來是把這口寶劍借回去看一看。現在這口寶劍我已看過了,雖然不錯是一件古物,但並不怎樣特別鋒利;又如大哥必正在想念著此物,我也無處擱放,所以特來奉還!」

  李慕白躺在炕上微笑著說:「這口寶劍我也用不著,就轉送俞兄拿著使去吧。那天晚上你雖然蒙著臉,可是我也知道是你;所以第二天我只想要會會你,並不想再要回寶劍。俞兄,不瞞你說,我李慕白出門走江湖雖然不久,但是魏鳳翔、黃驥北、金刀馮茂等,這些個有名的人物,我也領教過了。實在說,他們的本領都平庸的很,我勝了他們之時,並沒費多少力氣。可是前天晚上我一與俞兄對起劍來,我真是遇見了對手。一面欽佩俞兄的武藝高強,一面自喜,我還能夠敵得過你,所以那時候真是高興極了!」

  說著十分歡喜,他又要掙扎著坐起身來。但怎奈頭沉肢軟,不能夠起來,望著那小俞道:「我還沒請教,俞兄你的大名是什麼?府上在哪裡?」那小俞見問,微微嘆了口氣就說:「我原是張家口的人,自幼就喪了父母,在江湖飄流著。有人叫我小俞,又有人叫我俞二。」

  李慕白一聽,就知這小俞是不願意把他的名字告人,就想:此人必是頗有來歷,隱身於王府僕役之間,也必然是另有居心,或是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現在初次相識,自己就是問他,恐怕他也未必肯說。只好等以後與他交情深了,再向他打聽吧。當時那小俞也說:「這口寶劍我因無處放置,還是留在這裡吧!以後我需用時,再向大哥來借。大哥現在病著,我看不宜耽誤,還是請位大夫來診治才好!」

  李慕白見小俞這樣關心自己,不由心中十分感激,就說:「好!好!俞兄,你就不用惦念我了,我回頭託付本廟的和尚把大夫請來就是了。煩勞俞兄,若見著鐵二爺,就說我現在得了小病,過一兩日再去看他。」小俞點頭說:「我見著鐵二爺,一定把大哥的話說明。請大哥歇息吧,我也走了,明天再來看大哥。」李慕白說聲:「恕我不送!」小俞答應一聲,就出屋去了。

  這裡李慕白就想:看這姓俞的,為人很是誠實,交上這樣一個朋友,也不枉此生;只是以他這樣武藝高強而且年輕的人,卻甘心作那刷馬的賤役,真叫人心裡不明白!因為身體不適,便也不再加思索。少時廟中的和尚到屋裡看他,李慕白本想要託和尚把醫生請來,開個方子。可想沒有人抓藥,也沒有人煎藥,便始終沒把話說出。

  和尚出屋以後,李慕白心中卻不禁淒然難過。想自己臥病客邸,連一個至親也沒有。倘若不幸,在這秋風蕭寺之中,自己死去了,恐怕也沒有人來管吧?又想到俞秀蓮姑娘的孤苦的情狀,謝纖娘的柔懦薄情以及自己數載來的坎坷遭遇,百般煩惱、憤恨、辛酸,一一湧在心頭。雖然李慕白是個鋼筋鐵骨、擒龍打虎的英雄,但禁不住病體影響得心理薄弱,遂就不住痛苦起來,一點點的眼淚流到枕邊蓆上。此時窗上舖著的陽光,漸漸沉下去了,大概天色已不早了。李慕白一天也沒有吃飯,現在要想喝一口水,都沒有人給送到唇邊。

  正在渾身難過,心中痛楚之時,忽聽見院中有了腳步之聲,原來是那小俞又來了。李慕白就掙扎著說:「俞兄,請你給我倒碗水喝!」小俞倒了一碗涼茶,給李慕白送到口邊,一面送著茶,一面說道:「大哥,你別叫我俞兄,大概我比你要小幾歲,你就叫我為兄弟好了。」又說:「我剛才回到府裡,沒有見鐵二爺,我只向得祿說了。並向他說,李慕白現在一個人病在廟裡,沒有人服侍他,他要叫我去。得祿就說:『既然這樣,你就服侍李大爺去好了,回頭我跟二爺說一聲就是。』」

  李慕白呻吟嘆息道:「兄弟,你我初次相識,就累得你這樣看顧我。我真心裡難安!」小俞說:「大哥你不要這樣想。咱們走江湖的多半是孤身一人,無家無業。走在外面餐風冒暑,免不得要生病,那時全仗彼此扶持。有的本來是萍水相逢,因此也能成為生死弟兄!」李慕白聽小俞說話是這樣慷慨,自己便也不再說什麼了。

  當下小俞服侍李慕白喝完了水,他看天色還不太晚,便又出去了。少時請來了一位醫生,給李慕白診了病,開了藥方。醫生走後,小俞就出去買藥。少時買來藥,並買來小泥火爐、陶鍋、柴炭、白米等等,小俞先給李慕白煎了藥服下,又給李慕白煮稀飯吃,直忙到天黑。李慕白心中十分過意不去,口裡連聲道謝,小俞似乎不甚喜歡聽,就正色說:「李大哥,你不要對我這樣客氣,我服侍你算不得什麼,你好好地養你的病吧!將來你的病好了,咱們相交日久,你就曉得我俞二是怎樣的一個朋友!」

  自說著話,忽見房門一開,進來一個胖子,一口的山西話,說道:「怎麼,李大爺你病啦!」小俞順手把燈點上,與進來的這個人,彼此注目看著。小俞就見這個人身材不甚高,可是很肥胖。圓腦袋,梳著辦子,穿著一條油裙。李慕白睜眼一看,原是史胖子,就說:「史掌櫃,你看我大概要病死在這廟裡了!」史胖子說:「李大爺你別滿口胡說,哪有人不生病的?你們這些年輕人,有個頭痛腦熱的更不要緊,過兩天也就好了。」李慕白又說:「現在你不是正忙著嗎?你怎麼有工夫看我來了?」

  史胖子說:「櫃上現在倒是有幾個座兒,可是有我們那個夥計忙著,也就行了。本來這兩天我看著你的神色就不大好,恐怕你要生病。今天一整天也沒看見你,我就不放心,趕緊看你來了。」李慕白笑著向小俞說:「你看,我雖只是一個人在北京,但是我的人緣可很好。這位掌櫃一天沒見著我,他就不放心了。」史胖子回頭望了望小俞就問說:「這位大哥貴姓?」小俞笑著回答道:「我姓俞。」李慕白說:「這位是我的俞二弟,武藝比我高強十倍。」又說:「這位是史掌櫃,就在胡同口外開著酒館,也是我的老朋友了。」

  當下小俞與史胖子二人抱拳相見。史胖子直著眼睛望了小俞半天,然後又問李慕白請來醫生,吃了藥後,覺得怎麼樣?小俞就代替李慕白說:「大夫說這病不要緊,大概吃上幾劑藥也就得了;不過須要多加休養。」史胖子點頭說:「可不是,這位李大哥的武藝雖好,人物雖風流,可就是心太重了。本來年輕人最忌的是女色!」

  史胖子一說出這話,那小俞就是一怔,趕緊用眼去看李慕白。李慕白也要攔阻史胖子,不叫他往下說;可是史胖子卻不管不顧,依舊說:「比女色還厲害的,就是相思病。」李慕白在炕上躺著斥道:「史掌櫃,你可不要信口胡說!」

  史胖子笑了笑說:「這何必瞞人,李大爺,你憑良心說,你這病難道不是為那翠纖而起嗎?翠纖不過是一個窰姐兒罷了,她愛嫁胖盧三,愛嫁徐侍郎,就都由她去吧!咱們男子漢大丈夫,只要有這套身手,要娶多少女人都行。你何必整天在心裡熬煎著,毀壞了你鐵打般的身子?那些沒良心的窰姐兒才不管呢!李大爺,你是明白人,我看你也不用吃藥,只要把心眼一放寬了,自然就好了!」說的時候氣忿忿地,說完了他也有點覺得不對,就向小俞說:「我這個人是心直口快,我為李大爺的事,真著急;因為李大爺不但是我們的老主顧,也是老朋友了!」

  小俞只是點頭,卻不便說什麼,李慕白躺著冷笑道:「史掌櫃,你說的全不對。雖然,我曾認識過一個妓女,可是現在我早已把她忘掉了。我這病與她是一點相干沒有。」史胖子笑道:「得啦!李大爺,你現在就好好地養病吧!我也不跟你爭辯。我也走了,明天我再來瞧你!」說著他向小俞一點頭,就轉身出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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