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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第六回 衰老投監一朝悲殘命 風塵送嫁千里盡柔情

  李慕白在茶館裡坐了半天,本想探聽出昨天那案子的結果;可是一聽,雖然有不少人知道昨天的那件案子,但只說到那男女兩個賊人是收在監獄裡了。至於縣官是打算怎麼發落,卻沒有人曉得。又聽旁邊一張桌子,有兩個人正在談論另一件案子,雖然並不敢明罵出縣官來,可是李慕白聽那口氣,就覺得這裡的唐知縣,政聲很不好。心說:俞老鏢頭昨天把知縣得罪了;假若那女魔王一撒刁,案子生出別的枝節來,就怕於俞老鏢頭很是不利。如此想著,不免為俞老鏢頭提著心。

  又坐了一會兒,就給了茶錢,走出了茶館,順大街往東,回到福山店裡。不想他才一進店門,那店掌櫃子就說:「大爺你回來了,快到那位俞老先生的屋裡看看去吧!那俞老先生剛才叫衙門裡的人給鎖走了!」

  李慕白一聽,不由吃了一驚,心中暗恨道:果然有這樣的事情!那個唐知縣也太狠毒了!就往裡去走。到了俞老鏢頭住的房前,聽屋裡面,秀蓮姑娘和她母親哭得很是悽慘。李慕白心中又是難過,又是氣忿,便先咳嗽了一聲,然後進到屋裡。只見秀蓮姑娘坐在炕上,哭得和淚人兒一般;俞老太太是躺在炕上,已經起不來了,一面哭著一面喊胸口痛。

  本來李慕白自己覺得無顏向秀蓮姑娘談話;可是到了此時,也顧不得什麼嫌疑了,便皺著眉問道:「姑娘,俞老叔是怎麼叫官人給傳去了?」

  秀蓮姑娘滿面是淚,鬢髮蓬鬆著,憔悴得像一枝經過雨淋的桃花。她一面用個花手絹拭著淚,一面向李慕白說:「李大哥,快到衙門裡看看我爸爸吧!剛才來了兩個衙役,把我爸爸給鎖走了,大概……就是因為昨天那件事,把知縣給得罪了!」

  李慕白氣得跺腳,連說:「姑娘不要著急,我這就到衙門打聽打聽去!」說著轉身向外就走,氣得他心臟都要崩炸,暗道:知縣本是人民的父母官,既食朝廷的俸祿,就應當明察是非,愛民如子。如今這個唐知縣竟因為人家不肯把女兒給他兒子作妾,就把人押起來。這樣的貪官不除,世間真無天理了!

  李慕白氣忿忿地到了縣衙門前,只見衙門首站著六七個衙役,全都威風赫赫地,不准閒人在附近站立。李慕白上前,同一個衙役拱了拱手,問道:「請問大哥,有一個福山店住的姓俞的老頭兒,剛才被這裡給傳來了;我可以進去見一見他嗎?」

  那門上的衙役認得李慕白,就是昨天在這裡打過官司的;因見李慕白穿得還很整齊,便想他大概肯花幾個錢,遂就斜著眼睛看了看他,冷淡地說道:「我們不知道,你上班房裡問問去!」李慕白拱手道了一聲謝,就進了衙門,只見南房便是班房。李慕白走進去,就見這房子分著裡外間,裡間屋裡有十幾個人,有的在那裡寫公事,有的在那裡談天。

  李慕白不敢直進裡屋去,只在外屋一站,就有一個官人出來,繃著臉,向李慕白問道:「你有什麼事?」李慕白拱了拱手,就陪笑說:「因為我有一個世交的叔父俞雄遠,剛才被這裡傳了來。我打算過完堂之後,見一見他。」說時由身邊摸出一塊銀子來,遞給那個官人,說:「這是我的小意思,請你收下吧!」

  那官人把銀子接到手裡,手就揣在袖子裡,臉上立刻露出來些和悅的顏色,就問道:「你姓什麼?」李慕白,「我姓李,跟我俞老叔是一路來的。」那官人點頭說:「我曉得,昨天你不是還過堂了嗎?」李慕白點頭說:「正是。」

  那官人揚著頭想了一會兒,便說:「你的事是完了,現在你要走也不要緊了。就是那俞雄遠,他被女賊給刁上了,說他早先也是江湖大盜,所以縣太爺才把他抓來。可是,我想若是沒有什麼證據,也不要緊;頂多在監裡多押幾天,也就放了。」李慕白就問:「若是押在監裡,我們可以給他送飯嗎?」那官人點頭說:「那當然可以,我能給你在管監的那裡疏通疏通,不過你得花幾個錢。」

  李慕白說:「錢倒不要緊。」遂又掏出一錠銀子來交給他。這個官人索性笑了,連說:「你放心吧,你就在這兒等一等。回頭他過完了堂,我叫個人帶你去見見他就得了。」李慕白拱手道了一聲謝,就在旁邊一條板櫈上坐下。

  那官人進裡屋去了。接連著又有許多人到這裡屋來打點官司、詢問案情,總之沒有一個不花錢的。李慕白不禁暗暗嘆息,同時又想:將小可以喻大,知縣衙門裡的官人是如此貪贓受賄,刑部裡恐怕尤甚。將來我若到了北京,表叔若給自己在刑部安置這麼一個事情,那自己如何能作?

  想了一會,忽然那剛才受了銀子的官人出屋去了。又待了不多時間,那個官人就回來,他還帶進一個衙役來,就向李慕白說:「你見姓俞的不是,你跟著這位去吧。」李慕白遂就跟著那個衙役出屋,一直到了監獄。

  原來,此時俞老鏢頭已然過完了堂,被押在獄中。李慕白在鐵柵欄外,見俞老鏢頭身帶鐵鍊,不禁心中一陣難過,滾下淚來。俞老鏢頭此時倒像不怎麼傷心,他望了望李慕白,便說:「李賢侄,你看,我活了六十多歲,生平沒作過犯法的事情,想不到如今倒叫人給押在監獄裡了!」又說:

  「你來得很好,我這官司不要緊。那縣官倒打算叫女魔王把我拉上,說我早先也作過強盜;可是那女魔王跟那姓曾的到底是江湖人,有些義氣,他們知道我平生是個好漢子,當堂說:我們跟姓俞的有仇,我們殺不了他,將來也有人能殺他。可是我們不能誣賴他。」

  李慕白聽了,才略略放心,說:「既然如此,又無憑無據,縣官為什麼還要把俞老叔押起來呢?」俞老鏢頭笑著說:「他要押我,我有什麼法子呢?」遂又長嘆了口氣,說道:「總而言之,事到如今,我捨不得把女兒給他們,也得把錢給他們了。好在我離開家裡時,還帶著四百多兩銀子,你回去跟秀蓮要過來,替我在衙門裡打點打點。每天再給我送些飯來,只要不叫我死在監裡,我就甘心。要不然……」說到這裡,把牙咬了咬,瞪著兩隻熊彪彪的大眼睛,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李慕白就勸慰俞老鏢頭道:「老叔現在也就不必生氣了。只盼老叔能夠兩三天內,出得獄來,就好了。」俞老鏢頭眼睛滾下淚來,慨然地說道:「就是出了監獄,恐怕我也不能活多麼久了!秀蓮和她媽媽,你就多照應她們吧!」李慕白聽了這話,也不禁辛酸落淚。才待用話安慰老鏢頭,忽見旁邊看獄的人走過來,說道:「得啦得啦!話也說夠了罷?他這麼大的年歲,也應當叫他歇一歇了。你也得出去給他想個辦法,淨這麼說,能得了什麼事?」

  李慕白遭了這番奚落,只得辭別了俞老鏢頭,一路愁眉不展地回到福山店裡。到屋內見了俞老太太和秀蓮姑娘,就把自己剛才到監裡看見俞老鏢頭的情形,全都說了一遍。俞老太太和秀蓮姑娘聽著,全都不禁哭泣。當下李慕白見俞老太太因為胸口痛,還是不能起炕,便叫店家請醫生,給俞老太太看了病,又抓來藥;向店家借了個小黃土爐子,秀蓮姑娘就在屋裡給她母親煎藥。李慕白又叫店家給預備兩樣菜,回頭好給俞老鏢頭送往監裡去。

  李慕白見眼前的事,都辦得差不多了,便回到自己屋裡。躺在炕上歇了一會兒,就想現在自己手下所餘的銀錢不多,決不夠打點官司之用;雖然俞老太太手裡有錢,可是自己又不願向她開口,就想把自己那匹馬賣了,得個三四十兩銀子,給俞老鏢頭花在監裡。因此就打算回頭監裡送飯回來,到馬店裡去問一問。

  又躺了一會兒,忽聽窗外有人輕輕地一聲咳嗽。李慕白趕緊站起身來,就見房門一開,俞秀蓮姑娘進屋來了。雖然這兩日李慕白不斷與姑娘見面,但他從沒敢正眼看過姑娘。如今見秀蓮姑娘真是憔悴了,穿著一件青綢子的汗衫,青布褲子,頭上的髮也很散亂,脂粉也沒有擦。雖然是容貌依然秀麗動人,但決不似春間在鉅鹿縣長春寺初次相遇之時那樣的華豔了。

  秀蓮姑娘此時眼淚還沒有擦淨,手裡拿著一個彷彿沉重的包兒,放在桌上,向李慕白說:「這是四封銀子,大概是二百兩,我爸爸現在監裡,沒有錢打點怕不行。我想李大哥身邊大概也沒有什麼富餘錢,所以我拿過來,給李大哥先用著。」李慕白點頭答應,說:「剛才俞老叔也跟我說了,叫我拿錢給打點打點。不過我出來時實在帶著錢不多,剛才我就想跟姑娘要,但我不好出口!」

  俞秀蓮姑娘輕輕地嘆了口氣,說:「李大哥也太客氣了。現在是辦我們的事,難道還能叫大哥跟著在銀錢上為難嗎?何況我們這次出來,還帶著四五百兩銀子。」又說:「這次若不在路上遇見大哥,我們說不定落到什麼地步了!為我們的事,耽誤大哥往北京去;我們的心裡,就已然萬分的難過了!」說到這裡,眼淚像斷線珠子一般地滾下來,李慕白也不住嘆息,低頭無語。

  秀蓮姑娘又說:「回頭我打算到衙門裡給我爸爸送飯去,大哥看可以不可以?」李慕白想了一想,便很遲疑地說:「我看姑娘還是不必去吧!因為衙門裡沒有什麼好人,姑娘去……倒不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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