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寶刀飛 | 上頁 下頁


  裘文煥對於這話有點不明白,想著「出了家」當然不是當了和尚,便是當了道士,怎會又在宮裡服侍主子呢?他那二兒子到底是個作什麼的呀?雖然心裡不大明白,可也不願意多打聽,因為這些事本來與我全無關係,我也不打算將來到北京去找他。這個老僕人——老頭兒又說:「我的三兒子作買賣,他們都能夠養活我,我何必還在外頭奔波呢?我到了京裡就什麼事也不想幹了,將來你要是有什麼不得意的事情,可以找我去,我跟我那三個兒子,都可以給你想點法子。」

  裘文煥說:「等我到京裡,再去看望老大爺吧!」

  老頭兒說:「別這麼稱呼,咱們有這一次患難,以後就是好朋友啦!」

  老頭兒說著又笑了笑,便回身又往艙裡去了。船夫頭兒跟那倆船夫,都回到艙後睡覺去了,裘文煥也覺著十分的疲倦,就到那棺材旁邊展開了被褥,身旁放著鋼刀,他就仰臥著看天空上的星星,不知不覺就睡去了。

  河上的夜風陣陣吹著,不覺天色又巳發,亮,裘文煥的一身破衣褲,更濕,更涼,他也沒有可更換的,船夫頭兒和那兩船夫也全跟他一樣,沒有一件富餘的衣裳,不過可都比他高興,因為得了五兩銀子賞錢,現在由船夫頭兒親自到岸上沽酒買肉去了。刀上沾了不少露水,裘文煥用那潮濕的被褥擦了一擦,便依舊卷起,放在棺材的旁邊。窯灣這是一個小地方,泊著的船很少,昨晚從南邊來的船,只有他們這一隻,江南織造那三隻大官船全都沒來到。裘文煥心裡也明白,想他們又回到宿遷去了,因為在駱馬湖旁出了事,雖說湖盜死傷了不少,他們船上的鏢師、僕人等,也不能說毫無損傷,綢緞等物,恐怕也被劫去相當數目,那也是個事兒,宿遷縣的官兒都許因為此事而落不是,江南織造被劫,就如同欽差大臣遇盜,這個案子也不算小哪——那三隻船當然不能來了。

  船夫頭兒買了肉,沽了酒回來,待了會,就請裘文煥在一塊吃喝了一頓,然後大家又鼓起精神來解纜開船,又往北去。

  漸漸進了山東境界,過微山湖,蜀山湖,南陽湖,也都平安穩妥,沒再遇見一點事,如是,一直向北去,清晨開船,暮晚停泊,一連十餘日,船上那老僕——老頭兒跟裘文煥越發熟識,可是裘文煥從來沒進過艙,雖然每日晨昏兩次總看見兩位姑娘出艙來上香焚紙,他可從來沒跟姑娘說過半句話,但他欽佩這位姑娘——尤其是大姑娘,態度的莊嚴,端重。他又想:我的名字可是已經叫這位大姑娘紿記去了。將來她也許做了官太太,叫我去給她的「老爺」當常隨,好提拔我?哈!那可真是可笑了。他如此想著,但也不願叫人知道他的詳細來歷,他依舊勤勤謹謹的在這船上辛勞操作,這天,船便到達了北通州,這裡距北京僅有四十裡。

  這河堤上比清江浦可又繁華熱鬧了,一方面各種的貨物等往大船上去裝,一方面可也由船上紛紛往下去卸,只有他們這船上,除了一口靈柩之外,是什麼也沒有。並且,若是大官宦,有錢的人家的靈柩運回時,岸上不定有多少人來迎接了,現在納蘭家的這口靈回來的景況卻淒涼得很,只有兩家至近的戚友,同著納蘭大姑娘的弟弟名叫桂祥的來接靈。雇了八個人抬著,姑娘們都坐在騾車上,就往京裡去了。

  這裡,船夫頭兒已經領到了錢,並把裘文煥所應得的開發了,又跟他商量著說:「老兄弟——你是一把手,我還真沒見過你這樣的,咱們索性講好了,在這歇幾天,有了買賣就回去,以後的工錢是按月給,你索性幫忙到底,我姓黃,外號叫紅臉黃,只要你願幫我,將來買賣做好了,我決不能夠虧負你!」

  裘文煥卻搖頭說:「我暫時不想回南方去了。我到京裡去還有些事,想找個朋友去,咱們後會有期吧!」

  他向船夫頭兒和那兩個夥計,都拱手道別,就夾著他的那長形的裡面藏有鋼刀的破被卷,離開了船,往西走去。

  這邊,運河的水汩汩流著,那邊北京城裡煙霧繽紛,這正是咸豐(清文宗)元年,南方的太平天國雖也已經起事,北方卻依然是一片升平景象。聽說現在宮中正要禦選秀女,所謂「秀女」就是預備作妃嬪的女子們,以旗人家庭中的姑娘為限,照例每三年征選一次,凡是已經成年的姑娘,由八旗都統造冊諮送戶部,奏請審閱,或者留在皇宮,或者就指配宗室近支,這些應選的姑娘們都有一步登天的機會,不過多的是幽居在深宮終生難得寵倖,與白頭宮女同樣淒涼。

  再說裘文煥來到了北京,他就住在正陽門(前門)外,地名叫「鋪襯市」的一家小店裡。北京所謂「鋪襯」就是破布爛衣,鋪襯市這個地方就是一些個買賣破爛布的小商場,他們從一種換「肥頭子兒」的貧婦手裡買來那些爛布,唯一的用處就是打「夾紙」,北京把夾紙喚為「隔背」,——就是把一塊一塊的破爛布,用漿糊粘在一起,曬乾了,襯在鞋幫子鞋底子裡用的。在彼時穿鞋,都是自家裡做,有的人家想做鞋,卻沒有那麼些個爛布糊「夾紙」,而這種東西本來用不著拿新布做,所以只好買,價錢十分便宜,因為是必需品,銷路也大,所以就成了個「市」。

  至於「肥頭子兒」,原是一種樹上結的植物的種子,外形黑色而有光澤,每個約有蠶豆大。砸開了,裡面是白色的,用水泡起來,能產生粘性,以前普通人家的婦女,都用它來擦在頭髮上,以便將發粘在一起,而把頭幾梳得好看,等於後來的「生髮蠟」和「凡士林」,所以也是普通人家不可缺的。因此,有些貧窮的婦女,就每天背著一個荊條編成的大筐子,穿街過巷的向一些小戶人家收買爛紙和破布,但她給的不是現錢,只給十個或八個的「肥頭子」,也就如同是「換茶碗的」和拿頭髮換梨糕的,這是早先的社會上一種小生意,也可以說是唯一的婦女商業,——這所指的婦女,是貧窮的婦女,至於「三姑六婆」,那是可以進到大戶人家家裡去,而且那多半有副業,並不是真憑著一點本錢和終日的辛勞換取衣食的。

  裘文煥住的這個地方,每天所見的就是一些破布商,和這些換肥頭子的貧婦,他的店裡也住著好幾個既窮而不幹事的人,他看出來,這幾個全都是小偷兒。但是,他為什麼要住在這裡呢?他似乎是很有用意,因為這些人是整天在街上閑轉,北京城裡無論何處發生了大或小的事情,他們當日便能知道,而由他們的閒談之中,便送到裘文煥的耳朵裡。所以裘文煥來到京城,日子並不多,他就把街上的情形,誰是有名的鏢師,誰是有名的地痞,他全都知道了。並且因為這店裡住的小偷兒之中還有飛賊,他們卻專注意各富家,尤其是王公府第之中所藏的珍寶,聽說某府中藏著「避塵珠」,某宅中有一對「翡翠核桃」,某家裡有個金蛤蟆,總之一半也許是事實,被他們間接聽來的,一半大概就是這些偷兒們的夢想,他們恨不得偷到那麼一件「價值連城」的東西,就夠一輩子吃喝的了。他們永遠偷不到,永遠在說夢話,生幻想。

  可是裘文煥卻有意的聽,還時常跟他們打聽,但裘文煥結果也總是失望、掃興的。裘文煥雖仍穿著破衣,睡著破被,吃著粗飯,可是他不但不發愁生活,有時還資助人錢財,也不知他的錢從哪兒來的,因此才被偷兒們認為同類,以為是一條船兒上的人。其實裘文煥為人十分耿直,一個非義之財,他也不取,他並且每晚睡覺,不常出店門,又絕不像是「雞鳴狗盜」之輩。

  他的來歷,及他來到京城的目的,絕沒有一個人曉得。他只是自己向人說過:他是走遍天涯,尋訪一人,並且要尋一件東西,打算借用一次,以彌補他的生平一件憾事。

  行蹤神秘的裘文煥,這一天清晨醒來,收拾起來他的那個長方形的破被卷,此時跟他睡在一鋪大炕上的幾個人——除了光著襪底才回來的「小耗子黑張」,別人還都在酣睡。他剛要往外走,小耗子黑張,卻悄聲問他說:「喂!你要上哪兒去?」

  裘文煥說:「我出去,吃點什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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