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寶刀飛 | 上頁 下頁


  這時船已經遠離了鬧市,河的兩岸是稀稀拉拉的楊柳,柳絲之外是碧綠無邊的麥田,婉蜒的小徑上,走著農夫,村婦,有的還趕著牛。再遠處是小小的村莊,更遠之處是深青的山色:山外有天,天空飄浮著片片白雲,一切都如同是畫筆描出來的,實是優美可愛,令人忘掉了疲勞,忘掉了心中的苦痛。納蘭小姑娘很天真的向外指著,說:「姊姊你看,這景致有多麼好呀!」

  她喜歡得笑了,大姑娘雖然沒露出這樣的喜歡,卻也眉頭展了展,小姑娘又說:「我覺得,當一個鄉下的人可真好!」

  大姑娘卻說:「也沒有什麼意思。」

  小姑娘說:「哼!我看可是比在城裡住好,我寧願在鄉下住小屋子,也不願在城裡住象王府那樣的大房子!」

  大姑娘聽到妹妹提到了王府,她的心中不禁頗有同感。她不象她妹妹那樣的胸襟澹泊,她覺得無論是女子男子,都應當儘量享受榮華,盡力奪取權利,要出人頭地,要有願必遂。

  ——這就是這位大姑娘的抱負,也就是她對於將來的希望。她因為遭遇多難,所以深深地厭惡貧窮。然而家世本來是貴族,近日又有入宮選作「秀女」的訊息,她便對本身的前途,有了美麗的憧憬。她在京的朋友之間,有不少是王公的姻眷,對她們她是羡慕極了。她住在北京,自幼便見過壯麗的的紫禁城,聽家中人和親友每天談說的都是宮裡的事,她知道宮裡的人都是尊榮的,但那種生活也是寂寞而痛苦的,且有的要被貶入冷宮,有的要被活活打死,即使不受暴虐,也不能夠和家中的人見面,因此,幾乎沒有一個人願意叫女兒去當「秀女」。

  可是這種人人害怕的命運,在她父死之後,就有訊息要臨在她的頭上了,眼前是一片深海,踏進去之後,就永不能和父母兄妹聚首。這在別人不定得多麼憂愁了,她卻反而欣喜盼望,她認為那茫茫的深海,不是昏黑可怖,而是光明可喜的,那裡邊有無數的奇珍異寶,都等著掀波鼓浪,前去尋求。妹妹的話,是小孩子的話,真要叫她在鄉間住幾天,睡土炕,喝小米粥,她也就哭了。一個人是不應當那樣自甘微賤的,我——這位納蘭氏的大姑娘自己想著——我要想盡辦法,抵銷我自幼以來受的這些貧窮困苦,令往日輕視我的人,對我驚惶地仰視。我只要進宮,就不怕進那「冷宮」,宮裡的暴虐決不讓它加在我身上,我要把它加之於那些輕視我的人。

  這位驕傲自信的姑娘,不願多看沿河的風景,她覺得臉上被風吹了點沙土,就回身走在鏡匣的旁邊。對鏡擦了擦臉,雖然因為居喪之故胭脂是決不可以擦的,可是她也撲了輕微一點香粉,這是她的習好,她天天要擦幾次粉的。她的美麗就使她自信前途光明,她受的十幾年的生活鍛煉,就使她不怕一切困難。她這鏡匣裡,裝粉的小瓷罐兒下就壓著吳棠的那張名帖,展開又看了看,依然放在原處。這一個人的名字,她是一生也忘不掉的。她向妹妹說:「吳棠這個人真好,我們將來有一天要是得了地,可真得報答報答人家!」

  ——「得地」也就是得志之意,妹妹聽見了,卻沒有言語,因為年輕的姑娘,誰能想到將來得志的事情呢?姑娘得了志,頂多是嫁一位好夫婿,可就未必能對於一個縣官實行怎樣的報答,除非是作了女皇上才能夠把他由縣官提升知府,再升到總督。

  在艙外,裘文煥撥著船,流了一身汗水。

  漸漸河岸狹隘,河流緩慢,這裡的水淺,風的力量仿佛也低了,前面的大官船,派了許多人到岸上去拉纖。這裡的船夫頭兒也向裘文煥叫著說:「夥計!該到岸上去拉一拉了!」

  可憐,裘文煥的頭上連個破草笠也沒有,只盤挽著辮子,被曬得都出了油。船夫頭兒是個好心人,趕緊找了一頂破草笠給他戴著,並要把船靠岸,好叫他上岸去拉。沒想到用不著,裘文煥拿著纖板,一弓身,——離著還有一丈多遠,——他就跳到岸上去了。這時他倒有點後悔,覺得不該顯露出來,幸喜,大概還未被人注意,他就以兩隻臂挽著纖板,板子上一條粗繩,緊聯在船上,他就用力往前拉,船在水面上滑動著前進,他喊出來:「哼喝唉……唉嗨!哼唉嗨!……」

  前面的三隻船有十多個挽纖的,也同樣的喊歌,並且,那邊有個縴夫頭兒唱起來一種當時流行的小曲,大概還是述說著一句,他唱一句,大家「唉嗨」幾聲,如此有節奏的進行著,連裘文煥也忘了疲倦。風習習的吹著,水淙淙的流著,篙聲與歌聲相應,如此,直走出了十餘裡,也渡過了這段窄河,漸漸河面又寬,水流也急,縴夫們又都各自回到船上,才放下纖板,便又加緊撐篙。

  裘文煥卻想要歇一歇,他這船夫頭兒又走過來,向他說:「夥計!別歇著呀!這個地方是前不著村,後不到店,你看人家大船都一點不停,因為再走不遠就是泗陽,到那兒就得天黑,前面的三隻大船一定得停住,咱們也就跟著歇一夜,陰天再走,大概可以到宿遷。再歇一夜,後天那就愛什麼時間開船就什麼時間開船,反正是清早或正午過駱馬湖,就准保一點事也沒有。要是算不清楚路程,太陽快落的時候走過那湖邊,可就非遇見那強盜不可。」

  襲文煥說:「這倒不要緊,你想,這是一隻小船,船上又有一口靈,強盜們也要討個吉祥,豈能不顧喪氣呢!」

  船夫頭兒說:「啊!你別說!強盜還管那一套?誰不知道這船上的兩個姑娘,在清江浦得了三百兩銀子?」

  裘文煥又連連搖頭,說:「三百兩銀子,就能夠叫駱馬湖裡的強盜看在眼裡?你可也未兔太小瞧他們!前邊那三隻大船上,有三十萬,三百萬銀子也多,跟著它們走,非得吃大虧不可!」

  船夫頭兒說:「可是人家有鏢頭呀!」

  裘文煥說:「他們那幾個鏢頭,也沒多大用處,你沒看見咱們後邊的那只船?」

  船夫頭兒說:「那也是跟大船走的,跟咱們的一樣。」

  裘文煥卻冷笑了笑,說:「依著我說,咱們把前邊跟後邊的船全放過去。」

  船夫頭兒說:「怎麼著?咱們孤零零的走?那不是自找倒楣,得啦夥計!你還差著呢,你還年輕,我比你經過得多,見過得多。不能聽你的,你就還給我賣點力氣吧。

  當下,裘文煥也無可奈何。只好什麼話也不說了,就又拿起篙來,撥著水,他這麼一使力氣,船又進得很快,頭兒卻又不叫船快走,非得不即不離的在那三隻大船的後面十來丈左右,仿佛這樣才合適。船夫頭兒——這個赤紅臉的人,人很好,就是脾氣太為固執,其他的兩個船夫,也都年輕,活潑潑的,一邊撥著船,一邊唱。那老僕人是在後邊燒飯,兩位姑娘在艙裡,一點聲音也沒有,真安靜,不愧是「大家閨秀」。前邊的那三隻江南織造的船,可是亂七八糟,尤其是那幾個鏢師,真張狂得了不得,又是唱,又是笑,還互相的亮出刀劍,在船上虛晃架勢,比武取樂,他們的武藝,卻實在平常。後面,那只可疑的船,卻忽然離著近,有時被柳蔭遮住,有時在水面上停半天,可有時又快似箭一般的來到附近,這樣,前前後後五隻船,又走了半天,天色黃昏,就要到了泗陽。

  泗陽在那時候,是屬於淮安府桃源縣,也算是一個碼頭,船都停泊在這裡,裘文煥還得幫助一個船夫去燒飯。可是這時,那個老僕人早巳就把飯做好了,還炒得很香的菜,給艙裡的姑娘們送去,並給那靈柩前供上。此時東方的柳梢上已升起了團圓的月亮,兩位姑娘出艙來給靈柩燒紙,火光和月色,照著她們婷婷的素影,真如兩位縞衣的仙子一般,尤其她們都是旗人家的姑娘,長衣,天足,另有一種「雍容華貴」的美,所以招得鄰船上的人都很注意,爭著站在船上,向這邊來望,人家這裡悲哀的祭靈,他們那些船上卻有不少人在嬉笑,唱曲。這又使裘文煥非常的生氣。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