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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譚意哥笑道:「這幾十年來他們也不算是真正的分離,還是常常相見的,只是睡覺時,一個在水上,一個在岸上而已。我想他們彼此間心中未嘗不後悔,只是互相不肯低頭而已。剛才周大叔已經低頭認了錯,而且進了她的屋子了,她已經扳足了面子,因此也得遷就周大叔一點,所以才出個點子,讓他贏回一次面子。」

  張玉朗想了一想,又看看兩者的情形笑道:「真是的,意娘,你們女人家的點子真多,我沒想到這位老太太居然也會要這樣花樣。」

  譚意哥道:「這是一種愛心的表示、怎麼算是要花樣呢?」

  張玉朗笑道:「自然是在要花樣的,那只是一付感情的枷鎖,把男人套得更牢而已,周大叔是還沒有想通,他想通了,就不上釣了。」

  丙然週三直著眼叫了起來:「老婆子,那個賭不賭了,我認輸。」

  「什麼!你認輸?」

  「是的,要打下來我穩贏,想個藉口,把那位了夫人叫到一邊去講幾句話,這個絕對難不到我,就算是在這兩個小娃娃的身上做文章,我也能想出一百個理由。」

  這話不錯,在譚意哥與張玉朗身上做文章,把丁婉卿誘到一邊去商量一下,是最自然不過的事,週三看起來,腦筋並不笨。

  倒是周大嬸恨得一咬牙:「那你就贏好了,幹嗎要認輸呀?」

  週三道:「不行,我一生光明磊落,從不打這種必勝的賭,那等於在騙人。再說你的賭注,我也不能接受。」

  周大嬸道:「為什麼?」

  週三道:「我已經知道那船上的確不適合女人居住,怎麼還能要你去受那個委屈!」

  這句話倒是說得有情有義,使得周大嬸的老臉都為之一紅了,道:「現在都已經是老太婆了,還在乎什麼?」

  週三道:「誰說你是老太婆,我就跟他打架,在我看來,你跟三十年前沒有兩樣。」

  周大嬸開心到了極點,笑著啐了一口道:「別噁心了。快六十歲的人了,還虧你說得出口!」

  週三道:「這有什麼不能說的,三十年前,你就自稱是老太婆,我看你卻一點不老,現在你又自稱老太婆,我覺得就像從前一個樣子。」

  周大嬸的模樣不像個六十的老婦人,因為她是個練武的,腰腿利便婀健,臉色紅潤而沒有皺紋。

  但是她的頭髮卻已有點花白了,怎麼樣看來,也不會像是三十歲的人,只是週三說來,卻極其誠懇,沒有一點虛偽作態,令人非常感動。

  周大嬸心中甜蜜,臉上卻有點不好意思道:「當著人家兩個年輕人的面,你怎麼好意思?」

  週三卻道:「這有什麼不好意思,我說的是最正經的,就是在大街上,我也敢大聲地說。」

  周大嬸無可奈何地歎口氣道:「老頭子,你是怎麼了,越扶越醉,這些話非要當著人說!」

  週三道:「是的,你也知道:要是不當著人,我就沒勇氣說出心裡的話,要是只有我們兩個人在一起,我只想跟你吵架。」

  周大嬸歎了口氣:「你怎麼一點都沒變?」

  週三道:「變不了的,你又何嘗不是絲毫沒變,如若是變了,你就不是我老婆,我也不是你漢子了。」

  周大嬸搖搖頭道:「譚姑娘,你總算看見了,我嫁的是怎麼一個男人了。」

  譚意哥卻感動地道:「周大叔赤誠無偽,直言無隱,是個了不起的男子漢,他喜歡你,就直接說出來,不像有些男人裝模做樣,我知道有個男人,娶了個很賢慧的妻子,盡心盡意侍候了他一輩子,那個男的卻始終沒誇過她一聲好,那個做妻子的十分難過,以為自己不當丈夫的意,想不開吊死了,那個男人十分傷心,整整哭了三天三夜,不斷地訴說著對妻子的感激,想念著她的好處。」

  「那有這種賤骨頭的。」

  譚意哥道:「不但有,而且多得很,有些人是口不肯說,有些人是人在福中不知福,妻子在身邊的時候,百般挑剔,一無是處,一旦失去了妻子,才知道妻子的可愛,追悔卻已遲了。」

  週三道:「可不是;我就是這種該打的男人,你剛走的時候,我是賭氣不在乎,可是兩個月後,我已經感到後悔了,就是面子上下不來。」

  譚意哥道:「什麼,兩個月的事,您拖了幾十年!」

  週三坦然地道:「是的,不過這幾十年中,我不肯低頭,當然並不完全是為了賭氣,我還覺得理上沒輸,想不透她為什麼不能跟我在船上過活,直到今天你說起一個女人在船上的種種不便,我才知道確實是我的錯。」

  周大嬸忽然感到委屈地道:「要經過幾十年,你才知道自己的不對。」

  週三道:「今天若不是譚姑娘的一番開導,我還是不知道我錯呢,老婆子,這事也要怪你,因為你從來也沒有跟我講過道理,你只說受不了船上的生活,卻沒有說明為什麼受不了。」

  「那還用說,你自己沒有眼睛,不會看的?」

  週三道:「我怎麼看?我從來也沒看見你有不方便的時候,每天一大早起,我睜開眼睛,看見你已經是整整齊齊、乾乾淨淨的。」

  「虧你還好意思說,天知道每天晚上我是怎麼過的,把船劃到背人的所在,才能做些女人身邊的瑣事,颳風下雪的日子,我更得半夜回到娘家去。」

  週三訕然地道:「娘子,你知道我一閉上眼就像個死人,你就是把我扔下水去,我也不會醒的,你晚上做些什麼事,我怎麼會知道。」

  周大嬸道:「還好老娘沒在半夜裡偷漢子,否則你也是不知道的!」

  週三笑道:「我就擔心這個,因為我睡得太死,你就是召個漢子在旁邊我也不會知道,所以找才要堅持住在船上,每天晚上停到水中央,叫人上不來,而且我堅持不肯換條大點的船,就是讓船上容不下第三個人。」

  周大嬸一瞪眼道:「週三,你說的是真話?」

  週三笑道:「假的,我絕不擔心那事兒,憑良心說,我週三的外號叫水豹子,惡名在外,誰敢偷我的老婆,那真是活得不耐煩了。再說這湘江上下三百里,到處都是我的朋友,就算我不吭氣,別人也容不下那個混帳東西,何況我最放心的是你在江湖上是有名的母大蟲,除了我水豹子之外,也沒人敢親近你。」

  這老兩口說著說著又互相打趣起來,譚意哥看了實在有趣,輕歎一聲道:「玉朗,但願我們到了六十歲的時候,還能像周大叔大嬸他們這樣子恩愛纏綿。」

  周大嬸道:「什麼?譚姑娘,你居然要學我們?」

  週三也道:「我們一賭氣就是幾十年分手,你居然認為我們是恩愛纏綿?」

  譚意哥道:「是的,你們雖然幾十年異床而眠,卻是夜夜同夢,你們的心中依然熱愛著對方,何況你們也不是真正的分開,依然經常見面,咫尺相思,比那些同床異夢的夫婦恩愛得多了,你們懂得保持感情,因為一對再恩愛的夫婦,長日相思也會膩的,許多恩愛的夫妻,十來年後,變成了怨耦,也是這個原故,所以你們恰好在那個時候分了手,而今誤會冰釋,再度重逢,一定會更加恩愛,同到白頭。」

  周大嬸歎道:「寶寶!你說得倒是甜蜜,可是你知道我們付出了多大的代價,二十年,生命中最美好的二十年,三十多到五十多的二十年……」

  譚意哥道:「值得的,大嬸,值得的,你們享受了少年恩愛的十年,然後懷著思念,在相互將要厭倦的時際分手,現在再開始再度恩愛,尤勝往年,這種情境,怎不令人羡慕。」

  三個人都呆了,不是為她的話,而是為她的這番體驗,周大嬸道:「寶寶,你才多大,居然懂得這麼多。」

  譚意哥一笑道:「我必須懂,因為這是我的職業,而這些經驗,是平康裡多少姊妹們多少笑淚累積而成的,再一一私下相傳,上門的客人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是多少在家中是得不到溫暖的,我們要投其所好,才能賺他的銀子,因此我們對夫婦相處之道,就一定要特別瞭解,給予那些人家中所欠缺的。」

  周大嬸一歎道:「難怪有很多男人,沉湎于平康裡而棄家不歸,的確是有道理的。」

  張玉朗道:「是的,我有些生意上的朋友,家有妻妾,卻仍然對曲巷女子沉醉入迷,使我更不解的是他家中妻妾的姿色都勝過那些曲巷女子,別人都說他是中了邪,說是孽,我卻一直想不透其中的原委,今天聽你一說,才算是明白了。」

  周大嬸看了一眼週三道:「幸虧那個時候,你沒有遇上一個那樣的女子,否則你老鬼那條破船怕不早劈了。」

  週三卻笑道:「絕對不會。」

  「我就不相信你會是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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