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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張玉朗歎道:「只是如此說說而已,他們那些人個個都奸似鬼,隨便找個理由,或是說我家的茶質日漸退步呀,或是說我家今年誤時未去呀,一個理由就可以把我給換掉了,所謂世襲,只是我年年有優先去討好他們的機會與權利而已。」

  譚意哥道:「如果換上去的人家茶葉品質口味都不如你呢?」

  張玉朗道:「那自然不行,宮裡的人品茶多年,稍微差一點,就會知道的,所以我送給婉姨的那兩罐宮茶才特別名貴,這也是我能夠年年繼續不斷的主因,承應宮茶是茶商最好的一筆大生意,每個人都在拼命爭取,特殊的品味固然是我能擊倒同行的原因,但不是絕對的原因,應酬斷不可少,那些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搗起蛋來,還是很討厭的。」

  他籲了口氣道:「而且所謂極品上茶,只是個花費人力精神財力而已,當然有一點秘訣,但別人也不是絕對難以企及,只不過他們沒有那種主顧,捨不得投下那種本錢去,如果明年能換他們承應宮茶,他們一樣也能烘焙出色香味俱臻上品的極品茗茶了。」

  譚意哥點點頭道:「如此說來,你這個茶官一半是靠人事,另一半才是靠本事了。」

  張玉朗笑笑道:「可以這麼說。」

  譚意哥道:「你有沒有想到這與你的風志有違呢?」

  張玉朗呆住了,這的確是他沒想到的問題,他一向認為那是件很自然的事,做生意應酬招待客戶也是很平常的事,但是應酬的物件是官中人,這就有差別了,嚴格地說來,這與行賄毫無差別。

  只不過不是要他們枉法以為助而已。

  譚意哥道:「人都是這個樣子,找人家的過錯很清楚,自己的過錯就很自然地會忽略了。」

  張玉朗道:「好!這一次京裡我不去了,叫家裡的人送貨去。」

  譚意哥一笑道:「我不是這個意思,該做的事還是照做,在茶葉這一行裡,既是有這些陋規,你也不能一下子就改革掉,你如果放棄了宮茶的承應,於事情毫無補助,犯不著意氣用事。」

  張玉朗道:「那你要我怎麼樣呢?」

  譚意哥道:「我要你想得更深遠一點,世間不平事很多,與其見不平而拔劍,何如先著猛鞭,使人間無不平,這兩者的功德績效?相差太多了。」

  張玉朗道:「使人間無不平,那怎麼可能!」

  譚意哥道:「為什麼不可能,先從一身做起,能夠影響到一地,就造福一地,一城一鄉而及于邦國,這都是可以相待的,最主要的是你必須當其事,你身為一家之主,可以保證你這個家裡的人不去欺負人與受人欺負!」

  張玉朗笑道:「說了半天,你的意思我終於懂了,你無非是要我晉身仕途而已。」

  譚意哥笑道:「我不是要你去做官,而是你自己想想應該怎麼做,你既存濟世救人之心願,就應該找一條正路去走,而且仗劍行義,至多救得一二人而已,若你人身仕途,就可以濟一城一市的大眾了。」

  張玉朗一歎道:「我不善逢迎,不是做官的料子。」

  譚意哥道:「不會比你去應酬那些生意上的大客戶更困難,以前你說不善逢迎,我還可以相信。」

  張玉朗道:「那不同,生意上的應酬只不過是投其所好,陪著他們犬馬聲色玩玩,我出錢就是,一旦做了官,就不是這麼回事了,現在,我是個商人,多少還可以保存著一點自我,身入仕途,處處還要受拘束,那是我不能忍受的!」

  譚意哥道:「玉朗,人不是只為著自己活著的,你若是真要隨著自己的性情而生活,就別提行俠濟世那些話,因為你只是自己好動,性之所趨,為了你自己的高興,而不是存心行俠濟世。」

  張玉朗覺得兩個人之間,開始有了距離,但是他無法駁譚意哥的話,她說的是道理。

  默然片刻才道:「意娘,我就是這麼一個人,你怎麼說都行,你要我做什麼都可以聽你的,唯獨不要勉強我去做官,除非讓我一步登天,立致王侯,否則我不想在仕途中求出身,因為我受不了人家的管。」

  他以為譚意哥會生氣了,那知譚意哥竟笑了起來道:「我明白了,你是不甘屈居人下。」

  張玉朗頓了一頓才道:「不錯,就是這個,我一直不明白我自己的毛病在那裡,今天聽你這麼一說,我才知道了,不甘屈居人下,我就是這個毛病,那是我從小就慣成的,在家中我是個獨子,長大了我是大少爺,甚至我投師學藝,也沒有比人家差過。」

  「你以為自己就是天下第一了。」

  張玉朗一笑道:「我倒沒這樣想過,人上有人,天外有天。我這點功夫還差得遠,可是我有自知之明,我不犯大惡,不貪財,不結大怨,以我目前的行業家世,不可能會惹上那些人來作對的。」

  譚意哥道:「你既是如此的一個人,就沒有什麼可說的了。」

  張玉朗道:「你是否感到很失望,我胸無大志。」

  譚意哥道:「那倒沒有,人各有志,不能相強,何況你有許多可敬的地方,我更不是貪慕富貴,只不過我要對你這個人有著一番澈底的瞭解。」

  張玉朗笑道:「你現在是否瞭解了呢?」

  譚意哥道:「一個人不可能澈底去瞭解另外一個人的,只是大概地有個印象而已,我既然以終身相托,至少要知道你志之所在,才好斟酌我自己該如何地適合你、配合你,盡我所能地幫助你。」

  張玉朗道:「意哥,你不必勉強,如果你對我失望,還來得及改換的,我們還沒有……」

  譚意哥看了他一眼道:「你是這樣想嗎?」

  張玉朗被她看得很不安地道:「是的,我是真心誠意地如此說,因為我一開始認識你,就讓你明白我是怎麼樣的人了。」

  譚意哥笑道:「玉朗,可是你卻沒有弄明白,我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你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呢?」

  張玉朗在心底湧起了這個問題,他發現自己居然無法回答了。

  在山中時,他就為她的絕頂豔色所驚而萌了求凰之想,那時把她當作了那一家的千金小姐然後是為她更衣淨身時,他為了那玲瓏剔透而晶瑩如玉的美妙胴體而動心蕩魄,可是臂上那一顆殷紅的貞砂使他不敢在那玉體上施逞半點輕薄,這時,他心目中看的是一尊完美無缺的女神。

  然後是知道了她的姓氏,那一刻因為時機匆遽,無暇驚異,但是實難相信她會是個名滿長沙的紅歌妓。

  毋庸諱言,他那時心中不無失望之情的。

  只不過靜思之後,他又釋然了。

  譚意哥雖是在風塵而有貞名,而且她臂上的宮砂也可以證明她的冰清玉潔。

  如能結為閨中膩友,雖妓又何妨?

  他是懷著這麼心情來認識譚意哥的,那時他倒準備不去談山中的那一段,誰知譚意哥蘭心蕙質,一眼就看出他就是山中的胡天廣。

  於是……從那天之後,他就迷惑了,也無法說出譚意哥是怎麼樣一個人了。

  因為越跟譚意哥接近,他的自慚也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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