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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〇


  端木方站在那兒,形像已十分可怖,他的禿臂,他的雙腿,上面已經沒有一絲皮肉,僅剩下白骨支持著一個瘦削的身體,喉頭發出一聲低吼,扭轉身子,就朝後方縱去。

  這厲魅已經使出他最後的一招功夫,這是秦無極窮極思慮,利用他那特異的體質而傳授他的一種毒勁,卻也無法使他在敗中求勝,當然只有逃遁一策了。

  僧人對他的背影,又宣了一句佛號道:「向施主!當機立斷,莫負天心!」

  向飄然將牙一咬.手中的靈蛇杖舉了起來,蛇口中掙然射出一縷白光,電閃似的追上端木方飄空的身軀,鑽進他的後心。

  端木方立刻像一隻中了箭的兀鷹,淩空筆直墮下,在地上跳了幾跳,然後才發出一聲慘厲的叫聲道:「好……我苦心研究制出了靈蛇杖,想不到自己還會嘗到它的滋味……」

  又是一陣翻滾,最後終於不動了。

  僧人合掌念了一聲阿彌陀佛,才慢慢地踱了過去,先看看端木方的屍體,證實他確實是死了,才走過去拍開了小紅的穴道。

  小紅櫻然醒轉,第一件事便是找韋光,發現他滿身烏黑倒在地上,立刻撲了過去,伏在他身上痛哭起來。

  易靜默然片刻才對僧人道:「大師若容我們早點出手,也許事情尚不至如此……」

  僧人搖頭一歎道:「數!這是數!數有前定,我們縱有此心,卻不能逆數而行!」

  易靜惻然地道:「此子骨骼非凡,氣度超人,讓他夭于英年,難道也是數之當然嗎?」

  僧人輕歎道:「命數不是我們自己決定的,此間事情已了,賢夫婦可以離去了。」

  向飄然默然片刻才道:「大師呢?我們什麼時候再見?」

  僧人微笑道:「貧僧有貧僧的去處,到了該見面的時候,自然會見面的。」

  易靜望著痛哭失聲的小紅道:「這女孩子呢?我們總不能把她放在這兒……」

  僧人搖搖頭道:「天心悠悠,自有安排,不勞你我費心,走吧!」

  寬大的衣袖一揮,三個人立刻像一縷輕塵似的消失了。

  小紅在韋光的身上哭了半天,才抬起頭來,一看四周靜靜的,瑞木方醜惡的屍體躺在那兒,顯得更猙獰,地下的韋光仍然不動不言,也沒有氣息,他俊美的臉上雖蓋著一片黑色,仍不減其令人心折之態。

  看著,看著,她的眼淚又流下來了,顫著喉嚨道:「韋哥哥,想不到你真的死了,為著我而死了,留下我孤零零的一個人,怎麼活下去呢?我拼著性命,為你留下聖王丹,又有什麼用呢……

  「這幾天我為了想念你,一直都在朦朧中,除了你之外,我只看見那個小島,那個美麗像天堂一樣的小島,我在那裡長大,也在那裡認識你,你帶我離開那兒,還是請你帶著我回到那兒去吧!我們的身體雖然不能回到那兒,但我們的靈魂都可以張開黃金的翅膀,飛越重洋,回到那無憂無慮的樂園!

  「聖王丹原是為你留著的,我還是要把它交給你……」

  ▼第五十六章 一別音容俱非非

  說到這兒,她的臉上突然透出無比的堅決,在韋光的唇上吻了一下,然後開始脫掉身上的衣服,露出她棕色的胭體,望著韋光又喃喃地道:「韋哥哥,我第一次是這樣地見你,最後一次還是這樣陪你,你等著吧!我就來了!」

  含著無比的聖潔與堅決,她抽出韋光腰間的長劍,勇敢地刺向自己的胸膛,然後再向下一拉,讓腸腑整個流了出來。

  然後她像個木人似的,在鮮血淋漓的胃囊中拈起一顆青色的圓丸,剝去青色的外皮,立刻有一陣朱紅的光彩耀眼。

  把那顆朱紅閃亮的聖王丹塞進韋光的嘴裡,她像是完成了塵世的最後一件責任,帶著滿身血跡倒向韋光的身上。

  是誰在山谷間燃起了熊熊的烈火?

  是誰在深夜裡持續著淒烈的悲號?

  當朝霞把豔麗塗紅了天幕,輕風將灰霧卷上了樹稍時,韋光才擦拭一下頰上的淚痕,默默地走到炭燼旁邊,眼角又不禁模糊了。

  一部分尚未全燃盡的樹根猶自發出嫋嫋的青煙,像是那癡情的女郎的幽靈在揮動她的雙臂,然後帶著無限的依戀,依依地升人青空,在微風中迸散了。

  韋光拾起一根樹枝,開始將小紅的骨殖攏在一堆,他似乎無法相信這烏黑的一堆焦炭,曾經是一個嬌美的女郎的化身。

  「可愛的女郎!你安息吧!總有一天我會攜著你的骸骨重歸那夢也似的小島,在那兒我將摒棄一切的世情俗務,伴隨著你的幽魂,直到永遠……」

  慢慢地脫下外衣平鋪在地上,又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掂起那一塊熾熱的骨灰放上去,拈得很輕,放得也很輕,就像是這些焦黑的骨塊依然具有感覺與生命,生怕重一點就會傷害了他們似的……骨上的熱度炙痛了他的手指,發出吱吱的聲響,透出觸鼻的焦臭,冒出絲絲的煙氣。

  然而他已經麻木了,麻木得全無感覺。

  生與死之間相距得多近啊!昨天,她還是一團活生生的血肉,今天她只剩下這麼焦黑的一堆了,一個活身的生命,一腔纏綿的癡情,都突然地消逝了,消逝得無影無蹤,到哪兒去了呢?

  那一陣青煙,一把烈火,把她帶走得那麼多,而留給我的卻那麼……

  不斷地替自己提出問題,卻無法替自己找到一個答案。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他的背後響起一聲佛號,韋光回身一看,卻見邋遢和尚合十而立,臉上一片漠然,肩上斜背著那個朱紅色的葫蘆,微怔之後,隨即指著地上的骨灰憤然地道:「大師!這就是你所說的劫數嗎?」

  邋遢和尚平靜地一點頭道:「無情劫火走一陣,還我無垢紅蓮身!她原為應劫而生,自然也應劫而去,生生死死何足戀,劫火之中現紅蓮,施主還有什麼看不開的?」

  韋光激憤地叫道:「我當然看不開!她純潔,她善良,她從來沒有害過人,卻得到這樣悲慘的下場,難道這也是天心之所在?什麼叫做劫數?為什麼盡是善良的人遭劫,假若天心是如此不公平的話,天道何足論……」

  邋遢和尚微微一歎道:「施主的思想又轉入魔道了,天心渺渺不可測,天意悠悠不可量,原非人智所能盡解,然而春華秋實,四時不變其序,夏榮冬枯,生長不滅其貌,足證天道自有其軌!」

  韋光搖頭道:「我不跟你抬杠講道理,我只知道小紅不該死,而她偏偏死了,有許多該死的,卻又偏偏活著,世情如此,天道何在?」

  邋遢和尚忽而大笑道:「施主這話更奇怪了!誰該死,誰不該死!誰該死而不死,誰不該死而死!施主昨日幾乎死了,而現在仍然活著,這位姑娘並沒有人要殺她,她卻偏偏自殺死了,可見生死之事,存之於天,行之於人……」

  韋光被他這一陣該死不該死的話弄得整個迷惑了,細想起來,覺得他的話似乎大有道理,然而小紅是真的該死嗎?

  想了半天,他雖然無法駁斥這是錯的,卻也不願承認這是對的,只得冷冷地道:「大師有事儘管請便吧!我還要把這位姑娘的遺骸整理一下!」

  邋遢和尚微微一笑道:「死者已矣!生者可追!施主當真不要貧僧再效勞了嗎?」

  韋光不耐煩地道:「不要了!」

  邋遢和尚從背後解下葫蘆,先對著嘴喝了一口,然後指著葫蘆笑道:「施主除了死去的這位姑娘外,就沒有其他想見的人嗎?」

  韋光被他擾得十分煩躁,一心只希望他快點走開,遂以更冷的聲音道:「沒有了!大師父快請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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