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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五


  逍遙散人望了地上蜉蝣生的屍體一眼,微帶惻然地道:「敝友致死之由,兄弟還不十分清楚,他手中拈花玉手既為贗品,何以在大俠手中仍具有莫大威力,再者大俠最後擊斃敝友的手法,兄弟也沒有看清楚。」

  韋明遠朗然一笑道:「這個問題雖然有關韋某切身利害,韋某仍然願意詳盡作答,韋某自從在廣成子陵穴中幸逃殘生,本意從此絕足江湖。無奈其後貴派教主茶毒武林,為害人間,韋某身為武林一分子,覺得無法置身事外,乃苦研一種功夫。名曰搜魂指,本來只是一種剛勁,由指間發出,無堅不摧,早年水道盟主蕭湄曾用過一次,韋某幸得其訣,乃進一層加以發揮,使之改托為其他利器,可增一倍功力,韋某原想用來對付貴教主,及至見到二位元顯示功力後,深感先前設想之幼稚,搜魂指功雖強,大概仍是無法傷得了秦無極,只好退而求其次……」

  逍遙散人一怔道:「韋大俠割斷敝友衣襟,用的就是那種功夫?」

  韋明遠點頭道:「不錯!真偽拈花玉手之策,為杜山主所設,本意亦為對付秦無極而設,結果韋某使用偽手,僅斷得貴友一片衣襟,盡出其技,也僅傷了貴友而已。」

  逍遙散人熟思有頃才道:「不錯!教主此時神通已通天地,技窮造化,那指功確乎傷不了他,不過韋大俠最後所用手法。仍稱一時之絕!」

  韋明遠輕輕一笑道:「那是韋某在家傳兩相飛環中創出的手法,兄弟淩空飛擊,太陽神抓僅為掩人耳目之虛招,最後啟袖,探出的真拈花玉手,乘虛而擊,僥倖奏效而已!」

  逍遙散人輕輕一歎道:「兩相分虛實,韋大俠當年鐵環絕技,已是千古絕響,現下融入招式中,尤見神奇!兄弟視線未曾片刻鬆懈,仍然無法看出大俠如何出手,衷心欽佩無已!惜乎立場各異,兄弟為了好對教主交代,仍想請大俠賜予一搏!」

  韋明遠也肅然道:「至尊教中,惟兄台一人獨著清譽,韋某敬謹所囑,且誓以真才實學求教,定不以詭謀相對!亦不仗利器相助……」

  逍遙散人悚然動容道:「多謝大俠!」

  韋明遠收起拈花玉手,正準備再度出手,百絕大師突然上前道:「阿彌陀佛!大俠能否先讓老衲一場,适才護旗之爭,老衲在這位施主手下多蒙承讓,很想再領教一次。」

  逍遙散人毫不在意地膘他一眼道:「大師何以教我?」

  百絕啟袖取出一枝金質洞簫莊容道:「老衲想以這枝洞簫,請施主聽一回寶象心音。」

  逍遙散人見他那枝洞簫除了以金為質外,並無出奇之處,乃坦然一笑道:「在下敬聆雅奏!」

  韋明遠卻略略一頓,微有難色道:「大師金簫一奏,山河變色,尚望……」

  百絕大師微笑道:「大俠毋需囑咐,老衲自然知道分寸,而且老衲此舉別有用心!」

  韋明遠還在沉吟,逍遙散人見他好像在替自己求情,倒不覺激起雄心,傲然跨前一步大聲道:「大俠無須替在下擔心。這位大師的簫下必無凡曲,在下雖然不是雅客,倒也很想領教一下山河變色的雄威!」

  韋明遠默然無語退下,四周的人則興致勃勃,個個伸長了脖子,豎起耳朵,想聽聽這老和尚簫管中能吹出什麼花樣來。

  百絕大師引簫向口,逍遙散人因見韋明遠那等慎重,倒也不敢怠慢,連忙凝神抑志,氣納丹元,他知道所謂音響上的功夫,無非是利用音樂來摧毀人的神志,雖然不是直接傷人,那威力卻未同小可。

  誰知那老和尚比了半天,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等得有些不耐煩,忍不住催促道:「大師怎麼還不開始?」

  百絕大師微微一笑道:「施主不要心急,老衲這寶象心曲,心須要心念清明,才可以聽聞,否則對牛彈琴,豈非白花老衲一番精神!」

  逍遙散人被他說得臉上一紅,連忙摒除心中一切雜念,果然有微微的一縷簫音,自半空中傳來,約略可聞,雖然聽不懂是什麼曲調,卻是十分悅耳。於是他又靜靜的聽下去,簫音越來越清楚,等到他完全摒除了本身的思想,一意去捕捉簫音時,簫音又變得小了下去,代之以一種柔細的呼喊,輕輕地喊著兩個字:

  「小平!小平……」

  他心中立刻起了一陣猛烈的震動,這聲音闊別了幾十年,幾乎已在記憶中抹去,現在卻是那樣的清晰,那樣地撩他心弦。

  「小平」是他的乳名,是只屬於母親呼喚的名字,他本名叫做方懷平,這名字是為著懷念父親而起的,父親死得很早,他完全沒有印象,因此他也很少用方懷平那個名字。

  在記憶中他只有母親,母親只叫他「小平」,死了幾十年的母親難道也會復活嗎?

  心中剛湧起這個疑問,他立刻發現復活的不是母親,而是他自己,原來的自己已經死了,他回復到五六歲的樣子。

  母親的臉上依然充滿了慈祥,親切的小茅屋也是當年舊樣,仰臥在床上,從窗子裡可以看到深藍色的天穹,星星在眨著眼,母親在唱著歌。

  「看閃爍的星光,是多麼的輝煌!
  高高地掛在那天上。
  好像仙子朦朧的眼睛,
  對我們出神地盼望,怪我們還不上床……」

  在母親柔和的歌聲裡,他睡著了,再醒過來的時候,他已經長到五六歲,從啞啞學語到琅琅誦書,母親老了一點,他還是愛著她,卻將一半的感情分給另一個人,那是個圓臉,大眼睛,蘋果嫩頰,梳著兩條小辮子的女孩子,她是蕙芳,是母親給他找的小童養媳婦,她來的時候才七歲,立刻就滲入到他的生命裡。

  他們一起遊戲,一起讀書,他始終記得教她寫字的情景,握著那柔軟的小手,在方格紙上一個個地寫著,然後再一個個地教她念。

  那只柔軟的手漸漸長大了,大到不用他把扶就會寫出清麗的字體,他在桌下偷偷地握著那只手,聽她那美麗的聲音念著。

  「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終日劈桃穣,人在心兒裡!
  兩朵隔牆花,早晚成連理……」

  念著,聽著,他的心跳著,越跳越厲害,終至整個地碎了……」

  因為他又大了一點,一場瘟疫,奪去了母親,也奪去了蕙芳,兩堆黃土,埋葬了他對人世的希望。

  讀書!學劍!灰色的生命!廣成子陵穴中暗無天日的生活,秦無極猙獰的臉,他看著自己一天天的蒼老,直到有一天,他遇上另一個令他心折的女子,她是杜念遠!

  她美得像尊神像,容貌絕代,才華蓋世……

  可是她已經有丈夫了,她神聖的感情只屬於她的丈夫,於是,一股妒意在心頭升起,只有殺了他,她才會屬於自己。

  這股殺意剛一萌起,他立刻感到手中多了一柄長劍,那討厭的韋紀湄匐匍在他腳前,一劍下去立刻就可以稱心如意了。

  舉起劍來,他忽然接觸到社念遠充滿仇恨的眼光。

  這種眼光使他心頭一怔。

  「殺了他,我就得到她了嗎?」

  他在心裡問自己:「不!沒有用!這樣反而使她傷心一輩子。恨我一輩子!愛應該是一種犧牲,一種成全的美德。算了,成全他們吧!成全他們吧!」

  他在心裡又替自己作了答案,放下劍,他看見杜念遠的眼光變為溫和而感激。

  「她感激我了!這種感激能令我滿足嗎?」

  他又在心中問自己,這次遲遲沒有回答,半晌他才聽見自己喃喃地道:「可愛的人啊!我得不到你的愛,也不忍得到你的恨,就是這絲聊勝於無的感激,也足夠我充實今後惆悵的生命了!」

  於是他感到熱淚充滿了眼眶,淚水爬癢了雙頰,脫手把長劍擲在地上。

  「叮!」

  這是長劍敲在地上的聲音嗎?

  「不是!」

  因為一切幻想都消失了,杜念遠、韋紀湄都消失了,他的面前只有肅立的韋明遠、杜素瓊以及那個老和尚,可是他手中的金簫卻斷為兩截。

  一切都不是真的。一切又像是真的!

  催眠曲,母親,惠芳,杜念遠……那是假的。

  臉上的眼淚,心中的感情,那是真的。

  最真的是那叮然一響,那是老和尚手中斷簫的聲音,可是他的簫怎麼會斷呢?

  逍遙散人擦了一下眼淚,心中對老和尚的敵意完全消失了,莊然一揖道:「大師寶象心曲果然奧妙異常,在下身歷千幻幾乎無法自製……」

  百絕大師輕輕一歎道:「施主胸中善念一生,老衲即無由用其技,若是施主最後不迷途知返,身受之苦,恐怕猶不止於落淚而已!」

  逍遙散人聞言一驚,放眼朝四下望去,只見原先圍觀之人,一個個如癡如呆,尤其是那幾個已經投身至尊教,潛伏到天龍穀的人,個個肚裂胸裎,手上血跡盈然,顯見得是抵不住簫聲的刺激,自裂腑髒而死,不禁駭然道:「大師真神乎其技矣……」

  百絕臉色端重地歎道:「老衲功力猶自不足,十裡之外,竟被人隔空震斷簫管……」

  逍遙散人驚聲道:「十裡之外?那是誰?」

  百絕憂形於色道:「當世之中,舍貴教主外,無人有此功力!」

  逍遙散人更驚道:「教主也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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