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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晚飯是雞婆婆和啞女人一齊送給沈神通。

  因為雞婆婆必須替沈神通換藥包紮,而聽她的埋怨顯然麻雀不知野到甚麼地方去了,所以叫啞女幫忙。

  換藥之後雞婆婆說道:「你今晚如果不發燒,就可算是渡過危險期。」

  「但還要多久才可以起身?多久才可以行動出手?」

  「至少要一個月。就算『大自在天醫』李繼華替你醫治,最多提早十天八天。」

  啞女人站在一邊,她不能說話,所以只好聽著。

  雞婆婆突然想起甚麼事,忽然暴躁起來,道:「啞女,你來餵他食飯,我去找嚴溫看看麻雀在不在他那邊。」

  啞女人等她出去了,才立刻奔到室角扯動一條紅絲帶,然後回到沈神通床前,手法穩定溫柔地把他扶起一點,用枕頭墊住,這樣餵沈神通食飯時他較易吞咽下肚。

  沈神通食了不少,也感到氣力恢復不少,便道:「我知道你是嚴溫身邊的女人(這句話說得跟麻雀一樣,但他們卻都不知道她是昔年江湖大劍客『天孫織綿、金剛無敵』易東風的女兒。而她正是為了嚴北殺父之仇而來到嚴家,只不過歲月推移而又作繭自縛,以至愛恨界限漸泯俱淡)。你明知麻雀是在嚴溫那兒,如果被雞婆婆發現,必定有一頓打罵。你可以稍洩心中的不滿,但你為甚麼還趕快通知他們?」

  啞女人想了一下,輕輕嘆口氣,忽然把身上那件寬鬆柔軟的外衣拉起來,一直拉高到頸子。於是從頸子以下那具豐滿雪白峰巒起伏的誘人裸體,立刻呈現沈神通眼前。

  以沈神通現在情況,縱然最淫蕩的女人也知道引誘他完全無用,所以啞女人當然不是對他施以肉誘之計。

  沈神通用欣賞眼光瀏覽這副肉體,好一會才說道:「好漂亮好誘惑的身體,但可惜有五條鞭痕使人分散注意力,難道是嚴溫留下的痕跡?當然一定是他,但你仍然幫他,為甚麼?又為甚麼給我看?」

  啞女人放下衣服,於是鎖起使男人心旌搖蕩春光,她又像一朵彩雲般飄滑到門口,向外面瞧一眼,才飄回床邊。不過手中卻多了一張白紙和一支削得尖細的炭筆。她既已瘖啞不能說話,要交談當然要靠紙筆才行。

  沈神通卻阻止她寫字,道:「不必用紙筆,請用手語,我看得懂。如果還表達不出我也會猜,你不妨試試看。」

  啞女人把紙筆放在几上,迅速而又清晰地打了許多手勢。

  沈神通道:「你很恨那個吱吱喳喳的小鳥,啊,就是麻雀。你也恨嚴溫,你恨得想殺死他們。」

  啞女人又比手勢,軟薄外衣下那對高聳挺起的乳房跌宕搖顫,這種景象能使任何有情慾的男人為之目眩神搖。但剛好沈神通現在絕對不會有一絲一毫的情慾(他能振得起精神講話已經很不錯了),所以沈神通沒有遺漏她任何手勢。

  他讀出手勢的意義說:「你說嚴溫和麻雀已經成為一體,所以你很氣很恨。」

  「你說雞婆婆發現了也沒有用,最多罵幾句就沒有事,所以你不讓雞婆婆破壞你的計劃。」

  「你說你很難殺死他們,所以打算幫我逃走,讓我將來對付他們。」

  啞女人停止手勢。沈神通沉吟一下,又道:「我不同意,因為我不一定能活下去,但如果雞婆婆醫好我又放我走,我就必須守信用不再找他麻煩。」

  啞女人靜靜望住他,眼中閃動奇異光芒。

  「你不必動殺我滅口的念頭。」沈神通馬上察覺了危機,趕快說道:「因為我就算不逃出去,也有辦法對付他,甚至比我親自動手還可靠。」

  「我當然要告訴你怎麼做。你只須替我送一封信給南京一家綢緞莊,就會有人立刻依照我計劃進行。」

  「現在許多江湖一流高手聚集南京,這些人任何一個有銀子也請不動,但我卻可以使他們紛紛找上門來。他們要找的人當然不是嚴溫也不是找我,但由於我的計劃,所以他們決不相信他們要找的人不在此地,他們一定會堅持要搜宅。問題就由此而生,因為嚴家絕對不能准許他們搜宅。」

  「原因是除了面子之外,還有這座地牢。如果被人搜到我已經很不妙,何況這兒還有幾個人囚禁了多年,這幾個人身份非同小可,若是洩漏出去武林立刻為之轟動。所以大江堂三香五舵以及其他高手一定奉命硬幹,這些黨羽若被翦除,嚴溫麻雀雞婆婆也不能不出手。」

  「就這麼簡單,大江堂就算不是從此冰消瓦解,也一定實力大為減弱,變成普通江湖上的小幫會,這種結局在公在私都最好不過。你肯往南京走一趟麼?」

  「我知道你一定要問那個能使無數一流高手都來找他之人是誰,他就是『海龍王』雷傲侯。但其實真正對象還不是他,而是『血劍』嚴北。」

  啞女人眼中露出奇怪表情。

  沈神通道:「你眼角擠出的淺淺皺紋,以及唇角微微下垂線條,已透露你內心強烈的焦慮惦掛。難道你也是嚴北的女人?」

  啞女人徐徐俯低頭,嘆一口氣。沈神通道:「你知道嚴北有雙重殺身之險,一是與『刀王』蒲公望決鬥,如果敗北當然連命都沒有;第二重是『人面獸心』陶正直的可怕陷阱。因此一提到嚴北的名字,你就禁不住焦慮惦掛了。」

  啞女人後來在門口把風,讓沈神通寫信。這封信寫了很久才完成,但啞女人拿到手裏一看,紙上連一個字都沒有。

  事實上不是沒有,只不過整張紙都是數字而不是文字。啞女人完全不明白這些數字代表甚麼意義,所以等於閱看一張白紙一樣。

  沈神通顯得筋疲力盡,聲音很衰弱,道:「此信就算被雞婆婆搜到,也不能夠證明你有任何圖謀。唉,我一定已認為自己無法康復,已經沒有親手收拾嚴溫的機會,才會借助武林同道力量削弱大江堂勢力。我如果調集官軍大舉進攻,雖然也可以重創大江堂,但那『三香五舵』等首腦人物必定逃掉,然後野草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啞女人悄然出去了。沈神通覺得越來越疲倦,尤其是信中囑託南京綢緞莊林掌櫃送銀子給馬玉儀做生活費。顧慮一去,似乎失去支撐求活的力量,四周似乎變得朦朧昏暗。

  「極力苟延殘喘實在很累人,我好想就此一覺睡著,我好像已沒有放不下的心事,也沒有必須抗拒死亡的理由,而事實上我實在太疲倦了……」

  他眼睛緩緩閉上。眼睛閉上並不要緊,任何人都應該借助睡眠以恢復體力。問題是他已辦妥後事,好像已經可以放心,因而求生苦撐意志忽然消失。所以他這一閉眼,恐怕永遠也不會回醒。

  人類在某些艱危關頭,意志和勇氣往往變成最重要因素,精神的力量往往可以使肉體渡過難關。

  但沈神通居然沒有一瞑不視。他雖然閉上眼睛,思想卻仍在活動,他這時想起的是被囚在石室多年的七位高手,他實在不該就這樣捨棄他們置諸不理。「血劍」嚴北非法私囚這些人竟達十餘年之久,他如果不知道也還罷了,但既然知道豈能不管?

  「正義」、「公理」等等抽象觀念都居然變成血液中的氧氣,也變成意志的養份。沈神通沉重地嘆口氣,忽然跌墜於酣沉睡鄉中。

  ***

  第二天早上,沈神通居然會回醒而沒有長眠不起。

  再過兩日沈神通身體顯然好得多了,當然這只是比較式的說法,所謂好得多只不過比奄奄一息來說。事實上他傷勢仍然嚴重,若是普通人恐怕也已經活不下去了,但沈神通這時居然可以自己挪動身子,而如果他不怕傷口迸裂的話,甚至可以慢慢下床走動。

  雞婆婆每天來給他換藥,啞女人和麻雀則三天來都不曾露面。那封用數字密碼寫的信,不知有沒有送到林掌櫃手中?啞女人何故芳蹤杳然?

  不過,沈神通並不寂寞,因為那七個被囚者每天三次叫嘯哭笑擂牆撞門,使得地牢內一片熱鬧。雖然每天只是「三次」,但並不是等到吃飯時候才開始,通常是半個時辰前,就有嘶啞低沉的聲音傳出來,聲音越來越響亮有力,也更為連續緊密,終於匯聚成一片極熱鬧吵耳的合奏。直到吃飯之後,便沒有一點聲音,似乎個個都有吃飽就睡的習慣,或者吃飽了都懶得弄出聲音?不論是何原因,反正寂然無聲就是。

  沈神通卻從這種情況裏推測出不少奇怪秘密。因為他是沈神通,又恰好有機會有時間觀察聆聽,所以他知道了不少奇怪秘密。

  第四天中午,啞女人終於出現。她帶來豐富的午餐,還有一些只有沈神通才有本事捕捉的表情。

  沈神通靠牆而坐,腰背有枕頭墊著。

  啞女人用手勢問他:「你已經死不了?你胃口好不好?」

  她得到答覆之後又問:「你先吃藥還是先吃飯?」

  吃藥?吃甚麼藥?雞婆婆早餐時已替他換過藥也吃過藥。雖然雞婆婆面色比平日陰沉得多,顯然滿腹心事,但她包紮手法仍然是第一流的。但現在啞女人叫他吃甚麼藥?

  沈神通終究是沈神通,銳利的目光在她身上上下一掃,說道:「你剛從南京回來?」

  啞女人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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