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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江上雲眼見鄭珠娣花容失色,兩目無神,形狀可憐之極,不覺義憤填膺,大聲嘲諷道:「我江上雲今晚算是開了眼,這叫做大義滅親呢?抑是什麼名堂?」

  石龍婆怒目不言,他又嘿嘿冷笑兩聲,道:「欲加以罪,何患無辭?你自家一生孤獨,卻強要別人都學你,這樣也算是欺師滅道?江上雲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今晚承教了……」鄭珠娣勉強大聲斥道:「你別胡說……」

  江上雲哈哈一笑,道:「沖著你這一句,我倒是死而無怨,石龍婆你不會殺死我吧?你的徒孫卻怕我得罪你太甚,致罹殺身之禍,是以斥我,這意思你懂麼?」

  石龍婆面色一沉,其寒如冰,道:「好,老婆子自會將你首級送回府上。」

  兩點淚光在鄭珠娣眼眶裡閃動,在這危難關頭,那個被她熱愛而並不愛她的江上雲,居然肯挺身為她而死。

  足見他並非對自己毫無情意,故此雖然因不能和他一起渡過快樂的時光而不無遺憾,但她仍然覺得滿足了。

  淚水使她的視線變得模糊,於是她舉袖拭去淚痕,猛可發覺廳子只剩下她和江上雲兩人。

  她問:「他們都走了?」

  聲音中帶著濃重的鼻音。

  江上雲茫然點點頭,心中卻升起一絲後悔。

  他哺哺自語道:「唉,真想不到我的死法竟是這樣。」

  一頓,他又道:「以往我常常思索生與死的問題,當得不到結論之後,便轉而自問哪一種死法我最喜歡,假如准許我選擇的話……」

  她非常歉疚地說:「都是我不好,把你連累了。」

  一頓又道:「但我也不會獨生,我會到黃泉去找你。」

  江上雲皺皺眉頭,道:「算了,你死掉還不是白賠?不必到黃泉找我了。」

  他稍為歇了一下,忽然問道:「難道我們只是死路一條麼?」

  鄭珠娣緩緩坐了起來,暗中氣氣試了一試,發覺全身酸痛,只好歎了口氣,幽幽道:「我縱然是有心解你的穴道,讓你逃跑,但自從我受傷之後,如今仍然酸軟無力……」

  江上雲冷冷道:「這法子沒有用處,石龍婆就在外面……」

  鄭珠娣忽然如有所悟,俏臉上閃起一片興奮的光輝,急急道:「有了,有法子……」

  江上雲還未進一步詢問,她卻忽然又變得非常頹喪地歎了一口氣,然後搖頭前哺地道:「不行,不行……你不會幹的……」

  他不耐煩地:「究竟是什麼樣法子?」

  鄭珠娣先聲明道:「我說出來可以,但你卻不許生氣,假如你認為不行的話。」

  然後繼續道:「我婆婆一生孤伶,從來不愛世上人,但有一個卻是例外……」

  她歇了一下,那對媚眼,直往窗外掃射。

  江上雲聽出興致,忍不住問道:「是誰呢?是她的丈夫?」

  鄭珠娣微哂搖頭道:「不,我婆婆一生沒有嫁人,她哪裡來的丈夫,那人便是她的外甥女,那是我……師父。」

  他恍然地哦了一聲,衝口道:「是鄭紅……」

  忽然覺得直呼其名不大好意思,便住了嘴。

  她答道:「是的,那就是家師,可是三十年來她身罹奇疾,終日癱瘓在床上,不能行走,這巨上只有一樣可以把家師治癒的藥物,產于管岑山天池,那是桑乾河的源頭,那藥名為「心華草」,本是天竺異種,稱植於五臺山,後來分了一株植于管岑山天池,居然更見華茂,而五臺山本株反而枯死。」

  一頓,又道:「這心華草常人得了並沒有。什麼大用,佛門弟子跌坐其旁,卻可以衽除雜念,戰勝諸天陰魔,對修持苦行者大有助力,是以五臺山僧眾,便常往岑山天池面壁坐禪,但自從五十年前名噪一時的天狼龔其裡結茅其間,便不准尋常人打擾……」

  江上雲微微一笑,傲然道:「哼,那天狼龔春裡雖也是一代異人,但當年他也曾服輸在南江的劍拐之下,有何可怕的?」

  鄭珠梯蹩眉道:「你別在插嘴成不成?江湖上知名的人物,誰還能不知道南江天狼劇鬥于武當山下之事?事實上天狼龔其裡正因為敗了一招,這才循跡天池,苦研絕學以圖傲雪此恥的啊……」

  江上雲又是傲然一笑,悄悄道:「我南江劍拐決不至於會在天狼箭下輸敗。」

  原來那天狼龔其裡使的兵器十分特別,乃是一支精鋼長箭,約摸是三尺來長,武林中人名之為「天狼箭」。

  鄭蛛梯也低聲音道:「就在二十年前,婆婆因十年間各種法子都用盡,還不能使師父痊癒,便親自離開南疆,到桑乾河發源的天池去找尋『心華草』,於是在天池上和那天狼龔其裡動手,足足鬥了三日三夜,不論是兵刃、拳腳、暗器、內功等都比過,仍然不分軒輕,結果兩人都筋疲力盡,各自對面離開一丈遠盤坐休息,一面在口上比武,這一比更費時間,竟然鬥了四日四夜,合起來便七晝夜了!」

  江上雲聽得十分神往,不禁想像到在一個綠波湯漾的湖邊,四面青山插入雲霄,太陽升起來又落下去,月亮也由圓而複缺。

  山風颯颯,吹起一位老婆婆的衣袂,也吹得另一位老頭子頷下長髯飄拂不已,這兩位老人正在做那武林中百年難睹的拼鬥……

  她又道:「可是婆婆母子因心神稍分而輸了一招,故此空手而返,並約定在二十年內,不得再履管岑山。」

  這時江上雲已明瞭她剛才這一番話的用意,只他經過尋思半晌,便微哂地道:「若是我肯去求藥,因而便饒我一命,計算一下還是劃得來,但我怎麼能有把握呢?」

  鄭珠娣大喜道:「我以為你不會肯的,想不到你到底答應此事……」

  須知這似等跡近乞命之行為,在武林中講究起來,極不體面,但江上雲終不是尋常武林中人,加之又是在做生意的環境中長大,故此任何事都禁不住會計算一下真正的價值。

  她竭力大聲喚喬佑進來,在他耳邊說了幾句。

  喬佑便匆匆出去了。

  頃刻間石龍婆進來,彎腰一掌打在江上雲身上,解開他的穴道。

  江上雲爬起來,拍拍身上灰塵,然後在椅上坐下,那種神舉動,不必做作也顯得甚是倨傲。

  鄭珠娣在一旁看昨秀眉直皺,唯恐石龍婆心中一不高興,因此改變了主意,便連忙道:「婆婆,他願意到管岑山天池去走一趟,以便設法把那心華草弄回來,以換取一命……」

  石龍婆緩緩點頭,眼看江上雲無異議,這才說道:「這樣子辦確實是利人利已,我老婆子沒有反對之理,可是我怎麼樣子才可以相信他?」

  江上雲抗聲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你豈能不相信。」

  言下甚是佛然不悅。

  鄭珠娣慌忙道:「婆婆,他不會背信的……」

  石龍婆朗聲一笑,道:「一甲子以來,都沒有人敢像你這樣在我面前無禮。」她歇一下,只聽鄭珠娣呻吟一聲,但她理都不理,繼續道:「這些都不計較了,只問你一話,那便是當你到了和岑山,用什麼方法和態度去取那心華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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