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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胡玉真道:「他可曾說出原因麼?」

  沈宇沉重地搖頭道:「沒有,他雖然留下一封遺書給我,但卻使我更加迷惑和痛苦。」

  胡玉真急切地問道:「那是什麼緣故?」

  沈宇道:「他不但說不出原因,而且還叫我盡力設法弄個明白,他說他當時一定是忽然瘋狂了,血案之後,他才始如夢初醒,曉得不對。可是大錯已經鑄成,他實在不能苟活下去,所以引刀自刎。」

  胡玉真道:「這真是太奇怪,也太悲慘可怕了。」

  沈宇道:「他遺書中還說,八九年前,他已感到不妙,內心時時會發生殺人的衝動,所以把我遣走。」

  胡玉真道:「然而常言道是,虎毒不食兒。你是他獨生愛子,為何要遣走你?」

  沈宇道:「唉!可怕的正是這一點,他想殺死的對象,就是我呀!」

  胡玉真為之愣住,半晌做聲不得。

  沈宇又道:「現在你可明白了?我和艾琳之間,乃是人命血債,我除非遭遇慘死,否則她這一輩子也不會安心的。」

  胡玉真軟弱無力地道:「我明白啦!」

  沈宇道:「自從這件血案發生之後,知者雖然不多,可是一些有密切關係之人,自然知道,例如家師紫木大師。」

  胡玉真仍然乏力地道:「他們得知此事,並不稀奇。」

  沈宇道:「可是先父這等瘋狂慘酷的罪行,卻難見諒於這些親友。包括家師在內,所以我已被逐出門牆,並且追回我的武功。」

  胡玉真恍然地哦了一聲,道:「這就怪不得你打不過厲斜了。」

  沈宇道:「他是數十年前天下第一高手魔刀宇文登的家數,我縱然武功尚在,恐怕也不是他的敵手。」

  胡玉真訝道:「什麼?他是宇文登的傳人?」

  沈宇道:「是不是傳人,我不知道,可是他的刀法,卻是『七殺魔刀』,一定錯不了。」

  胡玉真道:「這樣說來,假以時日,厲斜將變成天下第一高手了?」

  沈宇道:「他的確有此可能,但你要知道,一個人想達到武道中登峰造極的境界,單單是武功刀法,還是不夠的。」

  胡玉真尋思了一下,道:「我們且不談他的事,你可有什麼打算?」

  沈宇道:「沒有。」

  胡玉真誠懇地道:「你可以信任我,如果有什麼地方,我可以幫忙的話,我很願意為你出力。」

  沈宇道:「你的盛情我心領了,我認為你最好遠遠離開我,這樣對你我都有好處。」

  胡玉真道:「難道沒有一點辦法可想麼?」

  沈宇道:「有什麼辦法呢?換了你是艾琳,你能放過我麼?」

  胡玉真認真地考慮了一陣,才沮喪地道:「不行,我不能放過你。」

  沈宇道:「這就是了,我不論怎麼做,她也不能放過我。」

  胡玉真滿腹泛起了同情憐憫,輕輕道:「其實你最無辜了,因為你原是可能被害之人,但後來你反而須得為你父親的行為負責。」

  沈宇道:「父債子償,這是天公地道之事。你不必為我抱屈,就算先父從來沒有我這個兒子也就是了。」

  話雖如此,他的表情和口氣,仍然十分沉重。這種犧牲的想法,與個人的求生慾望,有著不能相容的矛盾和衝突。一個人不生於世間則已,既已生出,就會有個人的喜怒哀樂,以及對死亡的畏懼和生存的慾望。如今硬是要他犧牲了「個人」,當然會有反抗的意念。可是在這種情形之下,人人都認為「父債子償」是應當的,連他個人亦承認此說,因而他又不能違抗。沈宇的奇異態度,無疑是因此而產生。他一方面自知必須讓艾琳殺死,或是死在她眼前,以贖父親的罪行。但另一方面,他求生的本能,又使他設法逃避。

  胡玉真只是代他設想一下,就痛苦的幾乎要瘋狂了。在沈宇面前,她馬上感到自己的一些煩惱痛苦,都變得微不足道了。她道:「你確知艾琳的父兄,一定是你父所殺麼?那封遺書,有沒有可能是假造的?」

  沈宇搖搖頭,痛苦地道:「不會假的,紫木大師已鑑定過筆跡。」

  胡玉真道:「天啊!你簡直是無路可走啦!」

  沈宇道:「我有時恨不得快點死掉,求得解脫。」

  胡玉真道:「你別忙著去死,一個人只能死一次,這等決定,不可魯莽。」

  沈宇道:「不死又如何呢?」

  胡玉真道:「我們從長計議一下,我想,也許可以勸勸艾琳。她何必要殺死你呢?反正已死的人,永不能復生了。」

  沈宇實在不想再提到這件事,當下默然不語。

  胡玉真接著道:「只要你不想死,總有方法可想的。」

  沈宇仍然不響,胡玉真溫柔而固執地問道:「我說得對不對?」

  她連問了三遍,沈宇耳根不得清靜,而且他感到她似乎很有決心,非問出一個結果方肯罷休似的。當下只好回答,道:「不對。」

  胡玉真訝道:「為什麼不對?」

  沈宇道:「有兩個理由,第一點是艾琳豈肯輕易放棄了家門血海深仇?你瞧,她已把我追得走投無路了。」

  胡玉真暫不置詳,問道:「第二個理由呢?」

  沈宇道:「第二點是我經過這幾個月來的流浪逃亡生涯,實在感到十分煩厭了。我想來想去,發現我竟沒有活下去的理由。」

  胡玉真芳心大震,忖道:「他說得多可憐啊!」

  沈宇見她沒有作聲,樂得不說話,當下也閉起嘴巴。他漫不經意地掠瞥胡玉真一眼,但見這個少女,雖然已經改扮男裝,可是唇紅齒白,美目流盼,使他不禁記起她是個絕色美女。

  胡玉真尋思了一陣,才道:「關於第一點理由,我們剛才不是談過麼?你可以跟艾琳商量,也許她肯放過你。因為她縱然殺了你,但對已死的人,亦無補益。」

  沈宇道:「此路一定不通,何須多說?」

  胡玉真道:「好,我們先談第二點,你說你沒有活下去的原因,但事實卻不然。」

  沈宇訝道:「哦?那我倒要聽一聽了。」

  胡玉真笑一笑,道:「你內心之中,並沒有當真願意放棄生命,是不?」

  沈宇道:「當然啦!如果我實在心灰意冷到極點,全然不想活的話,老早就被艾琳逮住了。」

  胡玉真道:「在我說出你可以活下去的原因之前,有個小小的問題,望你解答。」

  沈宇道:「什麼問題?」

  胡玉真道:「你的武功,一定高於那天你與厲斜動手時甚多,但你為何不全力一拼?而且後來在屋子裏,你為何寧死亦不肯再行動手?」

  沈宇道:「這是我的一個苦衷,剛才你也聽見了,我是被逐出門牆之人,追回了本門武功。但事實上武功仍在我身上,只是不許使用而已。」

  胡玉真道:「原來如此。」

  沈宇又道:「其後我不願再動手,卻是另有原因,並非我害怕戰敗被殺,也不是我耍無賴,而是基於兩個看法,一是我如單以家傳武學應付厲斜,實在不能匹敵。若使出本門武功心法,莫說不一定能抵擋得住他的蓋世身法,縱然能夠,也因被逐出門牆之故,不能施展。」

  他停歇一下,才接下去道:「二是我算定他渴望知道,我避過他凌厲致命的一擊時的招式身法,乃是什麼來歷。他認為如果能再看見一次,就可得知,從而得以改進他的刀法了。」

  胡玉真微笑想道:「這等想法,還不是耍賴麼?」她當然不會說出來,只聽沈宇道:「我深信他不會殺我,是以用性命來考驗我的判斷。若是我錯了,只好認命。」

  胡玉真道:「這個賭注未免太大了。」

  沈宇道:「在旁人來說,以性命來下注,當然太大了。但我的性命,不值一錢,所以不算一回事。」

  胡玉真道:「我跟你說,你值得活下去的原因,就是戰勝厲斜,成為當代的一流高手。」

  沈宇道:「別開玩笑,厲斜已得魔刀宇文登的嫡傳心法,論刀法天下第一……」

  胡玉真道:「這話可是當真?」

  沈宇道:「自然是真的。」

  胡玉真沉吟道:「但我記得以前你並沒有這種表示,那時候你甚至不知道他的刀法的淵源來歷。」

  沈宇坦白地道:「是的,家師雖然曾與我談論過宇文登的刀法,可是當我看見厲斜出手時,卻沒有法子認得出那就是天下無敵的魔刀。」

  胡玉真道:「你是後來才知道的麼?」

  沈宇道:「厲斜想知道的,就是我這一段經過了。」

  胡玉真道:「你若是說出來,有妨礙麼?」

  沈宇含糊地嗯一聲,不置可否。

  胡玉真也不再問了,把話題兜回來,道:「你一定得戰勝厲斜,成為天下無敵的高手。」

  沈宇一愣道:「我自己倒沒有如許雄心壯志。」

  胡玉真道:「那是因為你認為艾家這段血仇,無法化解,所以絕意上進,不求聞達。」

  沈宇道:「我縱然不因此故,亦不敢作此驚人之想。唉,天下無敵,說時不難,想做到就難啦!」

  胡玉真哀求地道:「你總得試一試呀!」

  沈宇又嘆一口氣,道:「難,難,不用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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