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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七


  那老農叫道:「你去年明明講好還麥子,還你一百擔便清了賬,現在又要銀子,你講……講理不講理?」

  那掌櫃道:「我說還麥子是誰作證人來著?你有證人的花押麼?王老實,老爺看你可憐,你再裝一車麥子來,我還你借據,兩不相涉,不然告到官裡去,你少不得吃官司。」

  老農一聽他要告官,氣勢先懼了幾分,左冰從旁觀的人紛紛議論中,對這事知道了一個大概。原來去歲中原大旱,麥價高漲十倍,這掌櫃以為有利可圖,又見這老農誠實可欺,借他廿兩銀子寫明一年以後以百擔大麥子償還,老農因嫁女急需,只得忍痛答應,他又不識字,糊裡糊塗畫了個押。那掌櫃卻未想到今歲風調雨順,蟲鼠之災全無,五穀豐登,糧價大賤,那掌櫃算盤一打,一百麥子不及十兩銀子,不但惡利吃不成,便是老本也折了一半,如何肯甘心,這便滿臉笑容殷勤地去找那老農,又替老農高價賣了少許雜糧,等老農感激之下,便開口托言惜據遺失,又騙老農重畫一個押在新借據之上。

  此事老農在左冰未到之前已然抖出,但那掌櫃的拿出借據,分明是去年老農親自畫押,清楚寫明以銀價折還,眾人雖知定是掌櫃的欺老農不識字,做了手腳,人人雖是氣憤,也是無可奈何。

  那老農氣勢一懾,那掌櫃陰然道:「王老實,快快回家運麥子來,不然利上加利,你這輩子可還不清了。」

  他說著又撥弄算盤,緩緩地道:「拖一天便是五分銀子……」

  他未說完,那老農愈想愈氣,暴怒之下,那還控制得住,順手拾起一條扁擔,口中嚷道:「還有王法麼,我跟你拼了。」

  那掌櫃不慌不忙,輕輕一撥,那老農連人帶扁擔飛身而起,眾人均知這掌櫃是會家子,都怕惹火燒身,敢怒而不敢言。

  左冰再也忍耐不住,身形一偏一起,伸手將那老農接住,斜眼對那掌櫃道:「青天之下,王法之地,你敢逞兇麼?」

  那掌櫃的見左冰身手矯捷,暗暗吃了一驚,想了半天才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位老爺子欠小店四十幾兩銀子,小人追索,難道有什麼不對麼?」

  左冰冷冷地道:「這個容易。」

  他伸手從懷中取出一小綻金子,這正是那淩姑娘所贈,拋給那掌櫃道:「這個夠不夠?」那掌櫃用手一量,忙陪笑道:「一半都不用,我這便找回餘銀。」

  他匆匆跑進櫃檯,又匆匆跑出,手中捧了幾個元寶一些碎銀,對左冰道:「這是剩下來的銀子,大爺請點收。」

  左冰冷冷接過,對那掌櫃道:「下次再瞧見你欺侮老實人,可沒這樣便宜了。」

  那掌櫃的連道:「小人不敢。」

  人人看左冰義舉,又見那掌櫃的一臉卑躬屈膝的樣子,心中均是大暢,便仿若自己出了一口惡氣一般。叫起好來。

  左冰望著那呆若木雞的老農道:「你好生將這車麥子趕回去吧,待善價來賣,也免得受惡人之氣。」

  那老農驀然雙膝一屈,跪在地上道:「大爺替小人出了這口氣,小人恨不得以死報答,您老又替我還了債,這車麥子便是您的了。」

  左冰見他一臉誠懇之相,知道适才替他出了氣,此時便要他立刻死去,他也會肯,人生在世為爭一口氣,無論貧賤富貴,都是生死在所不惜的。

  左冰笑笑搖頭道:「我一個人便吃三年也吃不完這許多麥子,又沒有地方放,你是成心跟我過不去是不是?」

  眾人對左冰極是欽佩,見他出言詼諧,都湊趣哈哈大笑。起來,紛紛地道:「王老實,這位英雄既肯出手救你,怎會在乎這區區麥子,你也忒地呆癡了!」

  「老實頭,你是交上財運了,這車麥子你便省省吧!來春麥貴之時賣了,包你閨女光光彩采陪嫁出去。」

  眾人你一言,我一句說得十分熱鬧,左冰見那老農仍是倔強不聽,心中暗歎:「這個人是個死心眼,須得想個法兒唬唬他才成。」

  當下脫口道:「對不起你老人家,是我小子不該出手救你,你出這個難題小子實在做不了,你直挺挺跪在那兒,是要拜死我麼?」

  那王老實神色尷尬,顫巍巍站起身來,一句話也說不出,眾人更是狂笑不已,而且愈聚愈多,密密麻麻圍了好大一圈。

  正在這不可當交之時,忽然一聲叱喝,眾人紛紛閃開,三個年輕漢子排眾而來,高聲道:「王老實,你這車麥子賣給爺門,便算你一百兩銀子如何?」

  此言一出,人人更是議論紛紛,心想百兩銀子可供一家人數年用度,而且又當麥價狂賤之時,這三人只怕是失心瘋的大漢,大家都想看個究竟,頓時之間,四周倒靜下來。

  左冰一見有人解圍,心中大喜,正要一走了之,那老農確是死心眼,百兩銀子聽得他怦然心動,但是他只知為人重信,一言既出,再無反顧之理,當下搖手道:「不行,不行,這麥子已是這位爺台之物,要買,便找他老人家得啦!」

  那其中一個漢子道:「一百兩不成,再加一百兩如何?」

  他說完,從行囊中取出四錠大銀,拋在那老農夫面前,那老農夫看了看銀子,心中真是狂跳,自忖一生辛勤也存不了這許多錢,但這念頭一瞬而過,一種更大的力量把這貪念驅散了,他抬起頭來,只見那大恩人已是蹤影遝然,心中一時激動,不禁老淚縱橫。

  他從未讀過書,但那祖先遺傳下來的擇善固執之性格,卻是早已深深在他心中生了根,愈老彌堅,這一生中再也不會改變,這正是千千萬萬善良農民的本質,就憑著這種氣質,華夏民族永遠矗立字間,不消不滅。

  左冰剛剛閃身入叢之中,只覺那三個漢子有些熟悉,忽然靈光一閃,心中暗暗吃驚忖道:「原來這三人是跟揚群那廝一夥的,他們出高價買麥子,此舉定深意。」

  當下心念一轉,躲在人群中只見那老農自言自語道:「我替那爺把銀子先收起,日後總有機會還他,我這一生不還,我子子孫孫可以還。」

  那老農邊說邊想,想到此處心中頓然開朗,謹慎脫下上衣包起銀子,回顧四周,人人臉上都是羡慕之色。那三人中一個高大漢子道:「王老實,這車麥子爺們已買下了,這驢車兒也借用一天,明兒自會送到王家村去。」

  王老實點點頭,那三人跳上麥車,一趕驢子,沖排開眾人而去。

  這時烈日漸厲,眾人議論一陣,耐不住暑熱,紛紛離去,只剩下那老農呆立麥店之前,仿若大夢初醒,但衣襟中所包的銀子,卻是千真萬確實在的了。

  那掌櫃親切地呼道:「王老哥,外頭天氣熱,進店吃頓晌午飯,我這叫小夥計雇車送你回去。」

  老農一聽他聲音,真是如見蛇蠍,厭惡已極,大步而去。

  那三個年青漢子加鞭驅驢快馳,不一刻已走到效外,覓著一處無人之地將車停了。

  三人商量一陣,紛紛拔出長劍,一袋袋地將袋口束繩挑斷,一人舉起一倒,那黃澄澄地麥子灑在地上,不一會已堆成一個小丘,陽光下麥子顆顆飽滿堅實,令人有說不出的富足之感。

  那倒麥的人忙了一大陣,臉上露出不耐之色,對他身邊用劍割繩的人道:「老八,你真瞧清楚麼了?」

  那老人道:「錯不了,錯不了,我可以腦袋擔保。」

  那人哼了一聲道:「你這腦袋常常替自己擔保,總有一天攪不好,要和你分家啦!」

  那一旁未曾說話的漢子道:「你們個吵什麼勁兒?加緊工作,馬上便有分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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