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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他這人最是乾脆,聽說這婆婆找祖父有事,暗忖以自己身份是萬萬可以承擔得下,就先答應下來。

  銀髮婆婆想了想道:「聽說武當派近年來很是興盛,你掌教師祖還是周道長罷,有一個姓尹的道姑還在純陽觀中?」

  馬九淵聽她說起的都是本派前輩,更是肅然起敬,正容道:「周祖師早已仙去,尹師祖是敝派僅余的老前輩,為湖北白龍觀觀主,家師天玄真人,算起輩份來也只是尹師祖師侄輩。」

  銀髮婆婆又長歎一口氣,恍若有隔世感覺,口中喃喃道:「故人皆老!餘亦衰矣!」

  錢冰心道:「想不到這樣可親的婆婆,從前還是江湖上風雲人物,她年輕的時候,一定美得不得了,飛騎千里,行俠仗義,那生活一定如神仙一般,古之紅拂女也未必比她強幾分,不對,這婆婆臉上都是高華之氣,那紅拂女雖是一代女傑,但出身畢竟低了些,我怎能亂比,真是沒有學問了。」他想著想著,不由出神了。

  那銀髮婆婆見錢冰怔怔出神,也不知他在想什麼,當下對馬九淵道士道:「我想請你打聽一個人。」

  馬九淵道:「前輩只管分咐,敝派師兄弟遍于天下,尋個把人倒還不是難事。」

  那銀髮婆婆喜道:「好極了,乖孩子,婆婆頂喜歡爽快的孩子,只要你替我找到這人,婆婆包管有好處給你。」

  錢冰偷眼一看馬九淵,只見他滿臉尷尬之色、「武當七子」在武林中威名如雷,遠在「雁蕩三劍」之上,馬九淵和錢冰可大不同,這時被一個慈祥婆婆「乖孩子」「好孩子」的叫,真是啼笑皆非,錢冰看得有趣,本來就很高興,此時更是笑容掛到耳邊。

  馬九淵道:「前輩要尋什麼人,尚請見告。」銀髮婆婆道:「這人年紀比你倆人還小些,是個美貌……相當美貌的少女,武功還過得去,不對,武功和武林中人比起來,那已是很高的了。」

  馬九淵想趕快擺脫這尷尬場合,連聲應道:「有這些便夠了,她武功高超,又是年青少女,這根線索是很明顯的,貧道一定替婆婆效力。」

  銀髮婆婆道:「你如發現她蹤跡,千萬告訴她說婆婆親自來尋了,再不回去,等她爺爺也來找,上天下地也可把她抓回去,那可有點不妙。」

  馬九淵不住點頭,稽首向兩人為禮,下到船艙去了。

  銀髮婆婆道:「孩子,你看那小道士有沒有一點把握。」

  錢冰道:「這道士名氣很不小,我想他總不致於亂說話。」

  銀髮婆婆憂然道:「婆婆如果不是久不出江湖生疏了,怎會低聲下氣去求那小道士,好孩子你不見那小道士一臉不耐煩的樣子,好像有毒蛇猛獸在旁,多站一會都不肯,哼哼,當年他祖父對我都是言聽計從,不敢說半個『不』字。」

  她鼻子上聳,表示加強語氣,錢冰道:「婆婆有多少年沒出江湖了?」

  銀髮婆婆想了想道:「總有五六十年了。」

  錢冰咋舌道:「這麼久,那時婆婆一定是很年輕的了。」

  銀髮婆婆道:「那時婆婆也才十多歲,嘿嘿!婆婆那時威風可不小,像什麼『祁連雙俠』,『松潘二怪』,婆婆講句話就像金口玉言一般,便是馬回回領袖西北武林,跟在婆婆後面,看臉色行事,不敢多講半句。」

  她愈說愈得意,忽然想到這昔日友人已作古而去,不該出他之醜,心中略感慚愧道:「好孩子,這些事已經過去了,婆婆不該翻出來再講,只是那小道士實在太氣人,好孩子,你不會拿出來亂說罷!」

  錢冰點點頭,那銀髮婆婆回想年輕時,和馬回回在甘蘭道上行走的種種淘氣之事,目光越來越是柔和,但總有一種淒寂之色,便如江上夕陽,雖是美豔不可方物,但總有向晚之意。

  銀髮婆婆道:「我那小孫女實在太不聽話,她淘氣調皮,婆婆都縱容不管,但她小腦袋太愛胡思亂想,有時婆婆隨便一句無心之言,她便認真地幾天不言不語,但有時卻又莫名其妙歡天喜地纏一著婆婆討好親熱,其實婆婆也不知是什麼事使她開心了,你說這人怪不怪?」

  錢冰一怔恍然道:「婆婆要尋的便是您老人家孫女了,她這次又為什麼要出家外出?」

  銀髮婆婆嘆息道:「如果婆婆知道,那便好了,那天大家還好生生在一塊吃飯,但她晚上便溜了,只留下一個紙卷兒給婆婆道:『婆婆我走了』,這一走便是幾個月,她爺爺脾氣發過了,這些日子來心中惦掛是不用說的啦,可是他又不願向這個小丫頭低頭,那還有什麼辦法,只有我這苦命的婆婆又出來東奔西走了。」

  錢冰這人極是隨和,那銀髮婆婆和他相處不到一個下午,已把他當作自己家裡人一般,向他訴起苦來,錢冰暗自忖道:「這孩子的母親呢?」

  但想到此事可能引起銀髮婆婆的傷心,一句話到了嘴邊又縮了回去,錢冰笑道:「婆婆請放寬心,您老人家孫女兒一定安然無恙。」

  銀髮婆婆奇道:「你怎麼知道?」

  錢冰道:「婆婆您老人家從前年輕時行走江湖,也沒吃著虧吧!」

  銀髮婆婆想了想點點頭道:「這小丫頭那能和婆婆比,她行事往往出人意表,而且莫名其妙的情感最多,我伯她被壞人欺騙,那時就連婆婆也是束手無策的了。」

  錢冰道:「婆婆的孫女一定美麗得很,她武功又強,別人恭維跟隨還來不及,那裡敢欺騙,從前小道士的祖父,還有很多人不都是很怕婆婆麼?」

  銀髮婆婆道:「婆婆的身份和小丫頭大大不同,自然無人敢欺侮,你不會明白的。」

  錢冰拍手笑道:「婆婆年輕時一定是傾國之色了,馬回回他們只要看婆婆一眼,便不敢多說話,我講的可對。」

  他口中說著,心中卻想起那張傾國傾城的面孔來,此刻怕正在西子湖,深閨深處愁凝眉梢吧!但他講話聲音太大,船艙下馬九淵聽得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心中惱怒之極。

  銀髮婆婆道:「那倒不是,馬回回聽我命令是另外一個原因,說起來婆婆也不該挾持他,這人為人也真不壞。」

  馬九淵心中懊惱忖道:「這銀髮婆婆不知還要誹謗我祖父什麼事,我去照個面阻止她再說。」

  當下又步到甲舨之上,裝作觀賞江中暮景,錢冰和那銀髮婆婆談天,不覺時間過得快,那船馳近一處大埠,又靠岸休息了。

  這時暮色蒼蒼,那鎮上已是萬家燈火,遠遠望去,極是繁華,武當馬九淵道士趕快向兩人作別道:「前輩放心,貧道這就替前輩尋千金孫女。」

  銀髮婆婆向他道了謝,看到馬九淵背影消失在鎮中喧嘩處,心中若有所失。

  這時船家開上飯來,都是幾樣粗劣素菜,錢冰一路上心情暢快,腹中已餓,他囊中羞澀,心想區區半兩銀子船資,船家要供好幾頓飯,有這大白米飯吃也便不錯了,當下回首對銀髮婆婆道:「婆婆咱們吃飯吧!」

  那銀髮婆婆一皺眉道:「你去叫船家上岸去叫幾樣精緻小菜來。」

  錢冰心中暗暗叫苦,他目下全身只有半錢不到銀子,總不能讓婆婆破費,這便如何是好?當下正自沉吟,那銀髮婆婆道:「快去呀,婆婆瞧你已經餓了,好好吃一頓,明兒一早,便到無錫了。」

  錢冰無奈,吩咐船家叫菜,那船家見銀髮婆婆氣派不凡,便上岸叫了整桌酒席,連侍候的人全給帶來了,錢冰見事已至此,只有走著瞧吧,他從漠北東來,一路上為錢的事實是傷了不少腦筋,但總是怡然自得,只有此刻竟覺無地自容,那光景便如一個浪子久久在外,回到家中連打發挑夫的錢都沒有,還要向年老母親伸手一般尷尬。他雖只和銀髮婆婆相處半日,但心中卻隱然將「婆婆」看作親人一般了。

  錢冰只覺自不甘味,銀髮婆婆婆昔年也是個聰明絕頂的才女,早將他心事瞧穿。心中暗暗好笑,並不說穿,只不住的勸錢冰吃菜,這時月亮初上,那船舨極為寬敞,清風吹來,盡是酒菜香氣,錢冰見吃也吃得差不多了,心下一橫,連喝兩杯酒,那銀髮婆婆眯著眼,心中反來覆去只是這個念頭:「如果我有一個這樣聽話標緻的小孫子,那可有多好,唉,這一輩子是沒有這種福氣了。」

  吃到將近初更,錢冰吃得飽得幾乎不能動了,銀髮婆婆這才滿意,從懷中取出一小綻金子交給傳者,那侍者用手掂了掂道:「還要找您老十兩銀子。」銀髮婆婆搖手道:「算了,你就和船家分了吧!」

  那侍者和船家千謝萬謝,銀髮婆婆只見錢冰這時反倒安然,心中更是喜愛忖道:「這孩子隨和得可愛,男兒本當如是,不能拘於小節。」

  想到錢冰當真不是自己孫子,不禁觸動了心事,緩緩走下甲舨,進了她一個人獨佔的一間艙房去睡了。錢冰打著飽呃,心中自嘲道:「人言『和氣生財』,」看來是不錯的了,我為人和氣,便有吃有喝的,我這一生難道便這樣混下去?」

  他活了二十年,從來沒有想到這個問題,實是得過且過過得慣了,此時想來,不禁一片茫然,轉念又忖道:「我生平從來沒有發過脾氣,古人說『大丈夫揮金如砂,殺人如麻』,我不是大丈夫那是不用說的了,但……但我真的沒有一絲脾氣,沒有一絲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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