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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山風益為淩厲了,山谷中已暗的不可見底,這時,張大哥說話了,但他是否在對山谷說話?從他那透過寒風而仍不散的聲音,響兒益發覺地功力的不可測。

  那聲音是:「唉!整整三十九個年頭了,金師弟你會奇怪,今年我怎沒在堡中祭你,其實,人生如風雨中的浮萍,又有何處能長久寄身的呢?

  回想當初你進堡的時候,才不過十歲多,我叨長了二十年,陸二弟也才二十多,我們都把你當小弟弟看。我們三個都是孤兒,更是同病相憐,但曾幾何時,我們又聯手把你逼死在寒熱谷裡。

  這裡雖不是寒熱谷,但也是天下名山,我想,與其在堡中找你的靈魂,還不如就此設祭,如果做了鬼還能選擇居所,你也一定願意住在這裡的。」

  他的聲調越來越悲愴,低沉的回音更增加了氣氛,畹兒震動了,更是害怕,因為這些話竟會出之于張大哥的口,莫非是在夢中?

  他繼續說道:「當時你和師妹要好,師父並非不想成全你們,但你竟帶最那剛出生的小孩偷逃,害得師妹上了吊。

  前個月畹兒還問起,為什麼堡中傳男不傳女,我又哪能說都是你闖下的禍?」

  畹兒恍然大悟,一定是那金師兄闖的禍,才害得以後的女子都不得傳授,心中不由暗暗恨起那金師兄來,但可憐她那幼弱的心眼,又哪會知道這人世上的許多罪惡事呢?

  張大哥又說:「你逃走了也就算了,偏要在外面為非作歹,敗我伏波堡百十年的名聲,結果引起了天下武林的公憤,四十個各派的名武師在嶗山圍攻你,又被你殺了八個,傷了十多個,脫身而走,不過,你也沒得好處,自己也落了個重傷。」

  畹兒又覺得這金師兄真了不起,竟有這麼大的本領,心想:可惜他死了,不然我倒要看看他長的是什麼樣子?

  張大哥又深深歎了口氣道:「你這逃出堡去,陸二弟首當其衝,因他押你的監,只讓你給騙了,師父因痛心愛女之死,竟將他廢了左筋,趕出堡去。」

  畹兒心裡納罕,自己怎麼還有個沒見過面的姊姊?那個「陸二弟」又到哪裡去了?

  張大哥在崖上道:「等到你在嶗山大敗各派武師後,他們推了昆侖的蕭文宗,峨嵋的張清來見師父,要求我們自清門戶,否則便要遍請八大宗派的高手來圍剿你。

  師父是何等的人物,而你實在又太氣人,當然不讓那所謂的八大宗派來處決這事,恰好又碰到大外三魔來搶寶圖,便要我去執法。

  我上石門去找了陸二弟,和他一同去尋你。

  有一天,我們走到了五臺山脈的一個小支脈,因為聽五台派的人說,你一月前曾在此現身,大家都料你必定北上出關上了,所以我們也急急趕路。

  哪料到竟會相遇在寒熱谷中。

  記得那是一個晴朗的春晨,不像今天這樣的秋風刺骨,我和陸二弟從一個高山上走下坡來。

  陸二弟摘下一枝小樹枝,信手揮舞,只因這山路太曲折迂回,不敢展開輕功,並且偶而有一二樵子,高唱山歌而過,又怕驚嚇了他們,所以我們只是如常人地走著。

  我們已走了一個多時辰,雖然和風拂面,也想休息休息,並打聽路途。我是初次出門,幸好陸二弟已離堡多年,江湖經驗總多一點。

  我從山坡上望去,看到上個長方形的小山谷,知道有了人家,忙和二弟徑往那方向走去,轉了個彎,才不過走了十步多,便遇到一個獵人,扛了獵叉,上山去幹活。

  那人粗壯的腰上,插了一把短刀,二弟眼快,忙推了我一把,暗指那刀鞘,我仔細一瞧,便認出是我伏波堡的用物,我那時真希望你遠走高飛。

  師弟啊師弟,也是大意如此,從那把刀上我們竟找到了你,原來你白天躲在山中療傷,晚上睡在這樵子家中過夜,我和陸二弟找到你時,你正好運功一周天完畢,見了我們,臉上閃過一片死灰般的絕望,雖然立刻你又恢復了強悍冷漠的神色,但是金師弟,我知道,你心中是害怕極了,師弟師弟,咱們手足般的交情,幹麼你要自己作孽到這般地步?」

  張大哥的聲音歇了一回,但是山谷中的迴響仍絲絲嫋繞不絕。

  「我忍住眼淚說:『師弟,咱們回去吧!』你『嚓』地抽出了長劍,絕然在地上劃了一道,厲聲道:『從此兄弟陌路人!』師弟,你雖然冷然若冰,但是師兄是明白你的,你的嘴唇在顫抖著,那『兄弟陌路人』的最後一字已低得令人聽不見,我還待勸說,你卻動手揮劍刺向陸二弟,陸二弟沒有防著,肩上登時讓你劃破一道口子,我們再也沒有辦法了,兄弟血鬥是免不掉的事了……」

  山風把張大哥充滿感情的聲音送在谷間,起伏蕩然,霎時山谷中像是四方都有人在傷感地低述了!

  「你邊逃邊打,最後退到絕谷的邊緣,於是你像瘋虎似地作困獸之鬥,每一招都是兩敗俱傷的招式,你可曾想到,那時我手上一招比一招重,心中也是一點一點地往下落……

  最後你振劍長笑,垂手放下劍來,你笑聲未斷,但是那何曾有一絲笑意?你說:「大師哥,給我一個痛快的。」

  我正在設想一套能說服你的說辭,忽然陸二弟大叫道:「師哥,小心。」

  但是已經來不及了,你突起一掌打在我的肩腫骨上,啪的一聲,我的肩骨就碎了,金師弟,我一點也不怪你,那時咱們原是在敵對的立場,何況你是為了逃生,我真的一點兒也不恨你……」

  藏身松中的姚畹愈聽愈是驚奇,鬱鬱寡言的張大哥,想不到竟是個情感如此豐富的人,那麼他平日的冷漠都是裝出來的啦——

  輕風徐來,張大哥的聲音更低了一些:「陸二弟氣得暴叫『好賊,好賊!』踴身拼命向你攻來。你傷勢未愈,胡亂招架了幾下,就被陸二弟逼得手忙腳亂,眼看你一寸寸被逼著退向崖邊,我想喊,但是卻減不出,唉,金師弟,你一定想不到你這個大師哥那時心如刀割的情形……

  叮的一下,你的長劍被挑上空中,只見一道銀光沖天而起,霎時落在雲霧茫茫的崖下,你閉上眼挺胸往陸二弟的劍尖上碰過來,陸二弟反而收住了劍勢,那時你回頭望瞭望身後,那距腳跟不及半寸之處就是山崖的邊緣,你背著臉,雙肩上下抽動著,我不知道你是在喘息還是在哭泣……」

  畹兒咱到這裡,無端端忽然覺得害怕起來,張大哥的聲音變得像冰一樣,寒冷中帶著恐怖,她伸出小手緊緊抱住一根樹幹,生像是那樹幹能給她保護似的。

  「你一轉過頭來,忽然大叫道:「瞧,瞧,堡主來了!」

  你的眼中露出駭人的神色,我和陸二弟一齊回去看,只見來路松枝蕩蕩,哪有半個人影?我們驚震回過頭時,正看到你踴身跳下山崖!」

  姚畹幾乎驚叫出來,崖上張大哥說到這裡,下面的話越說越低,再也聽不清楚,畹兒悄悄低目下望,只見谷深不知其底,心想這一跳下去還有命嗎?

  這時候張大哥的聲音又提高起來,「順弟,師弟,一眨眼就是三十九個年頭了,老堡主早就過了世,生死異途,什麼怨恨也該消除了,做師哥的也沒有幾年好活的了,到時候,咱們黃泉相逢,再做好兄弟罷……」

  畹兒感情最是脆弱,聽到這裡忍不住輕歎了一聲,張大哥何等功力,聞聲大喝一聲:「什麼人?」

  接著呼的一掌向上打出,他的掌力渾厚之極,而且力道收發自如,這時他一掌劈出,力道雖猛,卻完全是一股推勁,中人亦不至令對方受傷,原是逼來人現身之意,哪知一掌推出,只聽得一聲嬌呼:「呀!」

  一切複歸平靜。

  張大哥霎時間臉色變了,豆大的冷汗從他面額上冒出,他喃喃道:「是畹兒!是響兒的聲音!……」

  他大步縱到崖邊,大叫道:「畹兒!畹兒!」

  崖下不見回應,他的內功縱然深厚,但是崖下雲霧茫茫,何止數百千層,開合滾蕩之間,生像是把他的聲音都給吞了下去。

  「畹兒!畹兒……」

  ▼第九章 沙谷歷險

  莫聽穿林打葉聲,
  何妨吟嘯且徐行,
  竹杖芒蹊輕勝馬。
  誰怕,
  一衰煙雨任平生。

  上面所錄的,是大宋蘇東坡學士所作的《定風波》詞的上半閾,想當年,也曾風靡過幾多人物!而今日又煙沒無聞了。

  塞北之地,真是「沙痕旁墟落,風色入牛羊」。古往今來,出過多少個的英雄豪傑?

  一個初秋的黃昏,有一位道冠峨服,風姿如仙的人,正自吟哦著那首定風波詞,獨自在塞外的大道上走著。

  他那瘦削的臉容上,刻滿了許多條的皺紋,象徵著老去的年華和珍貴的往事,但他那神彩奕奕的雙睛,卻又流露出無比的毅力和生命的意志。

  這位風華絕世,望之即不似凡人的道者是誰?

  他便是青木道長——一個曾經是天下第一的高手。

  塞上的風景是粗線條的,但渾然而有力,不過,他卻無視於此,因為他正被一個絕頂的難題所困擾著。

  問題是——

  天下武林都認為他是十年前塞北大戰的生還者,也就是「武林第一人」這封號的當然擁有人。

  但是,他自問一己尚不配得有此稱號,因為他未竟參加大會,就見挫幹魔教五雄,雖然以五對一,勝之不武,但是他沒參加大會,是不容改變的事實,那麼,究間是誰勝了呢?他推想天一大師獲勝的機會較多,但其他與會者的實力也不容輕估,譬如青箏師弟,武當的白石道長等等,也都是一時之選。

  可是無論誰勝了,卻為何沒人出面來昭告天下?這是武林有史來的第一遭。較合理的判斷是,兩敗俱傷。那麼下一步是——既然都死光了,又為何沒留下一絲毫的痕跡?

  要知道,天下武林十多年來,幾乎都拼全力在尋找參加那大會的本門前輩的下落,可是,無人能尋出任何的蛛絲馬跡來。

  以青木大師如此過人的智力,尚且不能猜透個中奧妙,也就難怪武林中人要傳說紛紛了。

  他一雙芒布鞋,踏遍塞北各地,只因塞外地廣人稀,又隔了這麼多年,這些與會者所走的途徑,也多半不可考。但根據十多年來,各方面收集的結果顯示,可疑的場所有三,而最合理的地方是——沉沙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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