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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他緩緩走向右端,從第一幅看起——

  陸介跟了過去,他看那第一幅畫,石壁上刻著一個相當華麗的房門,一個美麗女子,和一個少年男子。

  那少年背著一個背囊,似乎將要遠行,那女子戀戀難舍地望著他,少年手中正拿著一塊古玉遞給她。

  老人注視著生動的畫面,全身輕輕地抖顫著,口中不斷地喃喃自語,陸介湊近了一些聆聽,依稀辨礙仍是那句話:「太像了……」

  忽然,老人的臉色舒展了,像是被催眠了一般,有著夢一樣的迷惘,在這一刹那間,他像是回到那久遠逝去的甜蜜歲月。

  老人開始說話了,他的聲音是低沉的,像小橋流水,淙淙滴滴……

  「我不記得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總之,我很年輕,我有雄心萬丈,我要行俠天下,四海為家,小眉的柔情困不住我,於是,就像這樣,我遠行了。小眉哭泣著,她說要等我回來,我把母親送我的古玉送給她……」他像是在對自己說,沒有別的人在身邊。

  陸介不由自主再看了看那書畫,他發覺那少年的臉型身姿,依稀是有些像眼前的老人。

  老人移到第二幅畫前,上面畫的是,那個女子依舊坐著,黛眉微微蹙在一處,無限幽怨地注視著下麵,那圓形的窗框邊,半卷竹簾垂著。

  老人緩緩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是我的錯,是我的錯,我在異鄉浪蕩著,卻讓小眉每天依門而望,你們看啊,她消瘦憔悴了,看她的嘴,她的嘴微張著,她……她在唱什麼?……」

  老人似乎瘋狂地走上前去,用手指撫著石壁上的線條,喃喃道:「聽,她唱什麼?……」

  何摩悠然地唱道:「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老人側著耳聆聽著,緩緩走到第三幅畫前。

  那是一對男女的背影,似乎是新婚夫妻正在拜天拜地,那女的可辨出正是前面畫中的「小眉」,那男子卻是另外一個陌生人。

  老人的聲音忽然激動起來,像是平緩的流水突然到了峰谷的邊緣,轟隆轟隆地沖下去。

  「終於,我回來了,我在外面流蕩了十年,樹立了驚天動地的萬兒,我回來了,但是……」

  他的聲音驟然低了下去:「小眉——她嫁人了!」

  陸介望瞭望何摩,他臉上透出奇異的表情。

  老人像是衰弱了的老牛,拖著呆重的步子,移到了第四幅的前面。

  那壁上刻著一個孤峰上,兩個人決鬥著,如果仔細辨認,那占上風的一個有幾分像這老人,而那將敗落的,卻是上一幅圖中的新郎。

  老人停了許多,長歎了一聲:「他來找我,說是『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陸介知道老人說的「他」,是指「小眉」的丈夫。

  老人繼續說下去:「他說:『小眉心中有我們兩個人,就讓我們兩個人自己來解決吧。』我說:『你得到了小眉,還要來找我麻煩嗎?』於是,我們打了起來。」

  他停頓了一下,用低沉的聲音道:「結果,他死了。」

  何摩在一邊異樣地抖顫著。

  老人的目光移封了第五幅,他看了許久,似乎有些不能明白,他又看下一幅,結果更是困惑地搖了搖頭。

  第五幅畫的是一個四五十歲的婦人,她手中牽著一個小童,對面站著一對青年男女,看模樣倒像是一對夫婦,那婦人把一塊古玉遞在少年的手上,那古玉正是第一幅中所繪的形狀。

  第六幅卻是那個小童躲藏在一個馬車廂後,車上駕駛的正是上幅圖中的一對青年夫婦。

  老人似乎看不太大懂,皺眉沉思著。

  何摩忽然緩緩地道:「那個……『小眉』,帶著年僅半歲的孩子,聽到丈夫死訊,立時昏死過去。後來,孩子長大了,娶了媳婦,又生了孩子,他才知道父親是怎樣死去的,於是他把孩子交給婆婆,夫婦倆尋仇去了,『小眉』已做了婆婆,卻無法阻止兒子報父仇的決心,臨行的時候執意把那塊古玉要兒子帶著。」

  何摩走到第六幅前,續繼道:「但是那個頑皮的小孫子,卻不願離開父母,他鬼靈精地留了一封信給婆婆,偷偷溜上父親的馬車,等到父母發覺時,已離家外幾百里了。」

  老人如石像一般聽著,漸漸,他抬起了目光,落在第七幅畫上……

  那是一個破爛的小廟中,為父報仇的青年站在破舊的竹床邊,他雙拳緊捏著,虎目泛著血淚。小童抱著床腳,似乎在號陶大哭。床上,那美貌的小母親宛如睡著了一般平靜地躺著。

  何摩的聲音顫抖了,他的描述像是流水的嗚咽:「就在他們得到仇人蹤跡的時候,那年輕的媽媽罹病死去了。她死得好淒涼,在荒山上,破廟中,但是她輪流地看著丈夫和孩子,安詳地——去了。」

  老人走到第八幅畫前——

  那是一個平原上,或許是高原,總之地勢很平。那為父報仇的青年,不,畫上已蒼老了許多,像是中年了,那身旁牽著手的孩子,也像有十幾了,他的對面,站著白髮皤皤的老人,就像眼前這傷情的老人一樣。

  老人的聲音變得沉重而哀傷:「終於,他找到了我——在雲貴高原上,他和他的兒子,我說:『孩子,是我不好,你來殺我吧。』他倔強地說:『不行,當年家父之事不分對錯,只是他因武藝輸你而死在你手中,我只要和你公平地決鬥——用武功分高下。』我要求著他,站著不動,讓他動手,他卻執意不肯……」

  第九幅圖上,兩人已打起來了。

  老人沉重地長歎了一聲,他顫然道:「結果……我們還是打起來了……」

  那第九幅畫上,只刻著兩人在拼鬥,而那小童卻不見了。

  老人說下去:「他把孩子點了睡穴,放在石後,免得影響他對敵時的情緒。啊,那是深秋的夜裡,有貓頭鷹在啼著……『咕』……『咕』……你們聽,你們聽,是貓頭鷹在叫吧……那廣原,石筍……一點也不錯……」他近於癲癡了,他的雙目發直,一步一步走近畫面,而他的靈魂似乎已飛回到昔年的雲貴高原上……

  「小眉的兒子,他功夫真不錯啊,瞧,『小獵鷹』劍式,『風勁弓嗚』,他是崆峒派的弟子哩……我在心中立誓,我要保全小眉的後代……」

  陸介飛快地瞥了何摩一眼,卻像一具英俊的木偶,一絲表情也沒有。

  「嘿,他進攻了,『草枯鷹疾』,『雪盡馬輕』……『後界彎弓』……嘿……」

  老人像瘋狂一般舞著雙臂,而他雙臂一招招舞出,莫不妙絕人寰,勁力大得出奇。忽然,老人停止下來,崖頂上是令人心驚的沉靜。

  良久,他像是一個字一個字,費盡無比力氣,從喉嚨裡迸出!

  「我又殺了他!……我又殺了他!」

  崖頂上忽然起了一陣怪風,像刀刃一樣刮著人的臉孔,老人的白髮白髯滿天飄舞著。

  忽然,老人指著第十幅壁畫,大聲叫道:「你們瞧,他死了——死了,躺在那兒——」

  第十幅上刻著那青年死在地上,被震撕破碎的衣襟中滾出了那塊古玉。

  「啊……這玉塊,這玉塊,是我送給小眉的啊,小眉叫他帶在身上,就是要我看在她的份上手下留情啊!我對不起小眉……殺了她的丈夫,又殺了她的兒子……」

  老人的聲音已由哀傷變為淒厲了。

  陸介覺得自己全身每一根神經都像是被拉得緊緊的,他心中自己也說不出是什麼味道。

  忽然老人驚咦了一聲,他發狂似地奔到一塊山石後面,亂翻亂找,喃喃叫道:「那孩子,那孩子到那裡去了?奇怪……怎麼那孩子不見了?」

  他的白髮飛動著,全身顫抖著,似乎每一絲肌肉都在劇烈地抽搐著。

  陸介看了第十一幅畫,心中了然,也是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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