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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而那可怕的事,究竟發生了,他在開始的時候,心中恨血猿神君,為什麼不聽他的話,將東方白遠遠帶開去,遠離六盤山。

  但是,他明白血猿神君並不知道東方白知道了自己身世之後會產生的痛苦。

  而他是明白的,因為他太瞭解東方白了。

  而他明白為什麼此際,東方白不肯再和他師徒相稱了,東方白是因為在明白了自己的身世之後,覺得再和他師徒相稱,會玷辱了烈火神駝的聲名。

  東方白實是為了烈火神駝著想,才出此下策的。

  東方白心中的痛苦,還有烈火神駝可以瞭解,但是烈火神駝心中的苦痛,卻是世上再也沒有什麼人,能夠瞭解他的了。

  這二十年來,他像是在做著一場夢,而今夢醒了,什麼也沒有了。

  在那樣的情形下,他怎還有心情,去和血猿神君爭辯什麼?他低著頭,緩緩地轉過身,向前走去。

  他的行動,十分之遲緩,遲緩得使看到的人沉滯,由於他的頭低著,是以他的身形,看來更是佝僂。

  在那一刹間,他給人的印象,絕不再是叱吒風雲的武林高手,只使人覺到他是一個一無所有,可憐的駝子。

  血猿神君本來,還想說些什麼的,可是他才一張開了口,就看到了烈火神駝那樣,他的心中,也一陣難過,再也講不出話來。

  烈火神駝一步一步,向前走去,不一會,便轉過山背,看不見了。只見血猿神君「騰騰」向前跨出了兩步,看他的情形,像是想去追烈火神駝的。

  但是他在跨出了兩步之後,卻立時站定了身子。

  然後,只聽得他長歎一聲,轉過身,向相反的方向,疾掠了開去。

  東方白怔怔地站著,他自然也看到了烈火神駝那豪氣突消的背影,他再也忍不住,雙眼之中,熱淚已然滾滾淌了下來。

  在他身邊的凃雪紅仰頭望著他,凃雪紅的心中,實在不明白東方白有什麼好難過的,她的心中甚至感到十分不耐煩,以她的性子而論,她實是忍不住要斥責東方白了。

  然而,此際她已知東方白是東方霸主的兒子,而她又想依靠東方霸主,是以也不敢得罪東方白,只是要想籠絡東方白。

  要知道她雖已冒認了是嫦娥的女兒,已有了一個大大的靠山。但是嫦娥時而瘋癲,時而清醒,而且,嫦娥的武功,卻是嫦娥自己的事,又不能傳授給她。而東方霸主,卻是大不相同了。

  光為了這一點原因,她也絕計不肯離開東方白的了。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強忍下了心中的不耐煩,柔聲道:「東方大哥,你何必流淚?」

  東方白乃是至情至性的人,他本來還只是在流淚而。已,給凃雪紅這樣一說,卻觸及了他心中的傷心處,索性放聲大哭起來。

  他放聲大哭,凃雪紅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心知自己勸也沒有用,不如讓他去哭一個痛快再說。

  是以她賭氣走開了幾步,在一個樹樁上坐了下來。

  東方白揮淚大哭,足足哭了兩盞茶時,哭聲才算漸漸地收住了,只見他雙眼紅腫,轉過身來,一面抹著眼淚,一面叫道:「雪紅。」

  凃雪紅一扭身,背向著東方白,卻不去應他。

  東方白歎著氣,向凃雪紅走了過來。

  凃雪紅自然聽到東方白向她走近來的腳步聲,但是她仍然不轉過身去。她只怕東方白不向她走來,如今東方白向她走來了,她還怕些什麼?

  東方白來到了凃雪紅的背後,站了一會,才啞著聲道:「雪紅,你在生氣麼?」

  凃雪紅心中暗忖,如何才能使他死心塌地不肯和自己分離?最好的辦法,自然是先順著他的意思,如果自己一時使性子,那又和林浩生一樣,將他在自己身邊趕走了。

  是以,她聽得東方白那樣問自己,先歎了一聲,才幽幽地道:「我生誰的氣?我只是在生自己的氣,恨我自己不能分擔你心中的難過。」

  東方白乃是正人君子,常言道:「君子可以欺其方」,那便是因為君子的心中,絕對想不到人心竟有如許險詐奸謀的原故。

  東方白自然更想不到,自己心愛的凃雪紅,這時心中所轉的念頭,全是為她自己著想,沒有一絲一毫是為著他。非但如此還要口是心非,來博得他對她的好感,那實是東方白做夢也想不到的事。

  是以,他一聽得凃雪紅那樣說法,心中一熱,大是激動,幾乎又要落下淚來,他輕輕地撫摸著凃雪紅的秀髮,低聲道:「雪紅,我錯了,我剛才不該哭的。」

  凃雪紅聽得他那樣說,還以為他已經想通了,心中一喜,道:「是麼?」

  她一面說,一面仰起了頭來。

  可是東方白卻已然道:「我剛才,以為天地間雖大,但是我已然一無所有了,是以才放聲痛哭的,但現在我已知道我還有你,我何必痛苦?」

  凃雪紅一怔,道:「東方大哥,你這是什麼話?你的父母……」

  她話還未曾講完,東方白便重重地一頓足,道:「再也休提起他們。」

  東方白這句話,令得凃雪紅心中大怒,她立時沉聲道:「你這是什麼話,他們是你的父母,你母親在含辛茹苦之際,仍然替你因襲父姓,便是為了好叫你日後在明白了自己的身世之際,不忘她的一片苦心,如今難道準備不要父母了麼?」

  凃雪紅的那一番話,雖然全是為了她自己的利益而說的但是那一番話,卻也是說得十分得體,令得東方白毫無可疑的餘地。

  須知古時禮教甚嚴,父母養我,何等深恩,為人子者,若然不孝,那便被目為禽獸不如了。

  東方白被凃雪紅的那一番話,說得面色蒼白,呆了半晌,才囁嚅道:「可是……可是他卻是東方霸主。」

  凃雪紅一字一頓,道:「別說他是東方霸主,就算他是東方妖精,他是你的父親,就是你的父親。如果你以為他聲名不好,就不認他為父,那你首先就有了不孝的惡名,你想,我還會和你在一起麼?」

  凃雪紅這樣講,實在是冒著幾分險的。

  因為如果東方白說:你不和我在一起,那就不和我在一起好了的話,凃雪紅就再也無計施了。

  然而凃雪紅敢以那樣說,那是因為她看出,東方白對自己,十分眷戀,而且,自己的話,在表面上聽來,是一番大道理,正好令得東方白這樣格的人,非接受自己的話不可。

  果然,東方白向後退出了一大步,他臉上的神色,更加難看,他苦澀地笑著,道:「雪紅,我想……我想我從此不再涉足江湖,找一個人跡不到的去處,了此殘生,如果有你和我在一起,那我們無憂無慮,也不啻神仙,那難道有什麼不對麼?」

  凃雪紅望了他一眼,道:「在你而言,或者無憂無慮,但是你不曾想想,你的母親又如何?她好不容易盼到了一家團圓,你卻突然不見,她又該如何牽腸掛肚?唉!我從小便死了母親,做夢也想自己能有一個母親,絕想不到你竟會……竟會……」

  她的話還未講完,東方白已突然伸出手來,掩住了她的口。

  凃雪紅也不再向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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