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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那易不鳴的名頭,何等響亮,他在武林之中,脾氣古怪,武功高強,人人皆知,幾乎所向無敵,如今連他一聽得天一堡有事,都走之不及,由此也可知將來天一堡的強敵,實是非同小可了!眾人自詡自己的武功,和易不鳴,尚且不及十一,何況是連易不鳴也望風而逃的強敵?一時之間,人人是打定了要逃的主意,可是究竟還不好意思說走便走。

  及至凃龍那兩句話一出口,眾人轟地一聲,已四下散了開去,有幾個較為變通些的,還說上兩句「多謝堡主」,有的根本什麼也不說,唯恐走得慢些,便會在天一堡遭了殃。

  在眾人一哄而散之際,凃雪紅氣得發抖,一時之間,天一堡中,四下皆是馬嘶聲,亂成了一片。

  但是,卻也沒有亂了多久,便漸漸地靜了下來。

  而在漸趨寂靜之後,偌大的一座天一堡中,實是靜得駭人,凃雪紅本來是因為氣憤而身子發抖,但這時,她的身子還在發抖,卻是害怕多於氣憤了。

  凃雪紅轉過頭去,看她的父親,只見她父親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凃雪紅頓著足,叫道:「爹!」

  凃龍全身一震,疾轉過身來,道:「雪紅,你還耽在這裡作甚?你怎麼還不走?」

  凃雪紅從來也未曾見過父親慌亂成這樣子過,她幾乎要大聲哭叫起來,可是她卻忍住了心中的難過,道:「爹!你呢?你難道不走麼?」

  凃龍如夢初醒,喘著氣,道:「是啊!我當然走,我們……一齊走,雪紅,他們可是全……走完了麼?」

  凃雪紅向剛才這許多高手所站立的地方看去,天色陰暗,眼前空蕩蕩地,更顯得陰森無比,凃雪紅自懂事開始,天一堡中便是高手如雲,熱鬧非凡,幾時曾見過冷清到這一地步的景象來?

  她心中一酸,又幾乎要哭出來,但是她還是忍住了,道:「是的,爹——」

  然而,她「走了」兩字,還未曾出口,便陡地一呆。

  因為,並不是所有的人都走了。

  在前面的牆角處,還有一個人在,那個人蹲在地上,又恰好是在牆角的陰影之中,如果不是留心看,是注意不到他的。

  凃雪紅一看到有人蹲在牆角上,便住了口,改口道:「爹,不是全走了,還有一個人在。」

  凃龍呆了一呆,顯然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連忙循著凃雪紅所指的地方看去,只見那個蹲在地上的人,已慢慢地站了起來。

  那個人站起來的動作十分緩慢,是以看來,也十分詫異,尤其是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之下,更是使人忍不住機伶伶地打戰,凃龍深吸了一口氣,道:「誰?」

  他雖然只問出了一個字,但是問誰那個字之際,卻也已大有顫音了。

  只見那人的身形已完全站直,在黑暗中看來,那人又高又瘦,身形看來很眼熟,不像是陌生人,凃龍看到了這一點,心中略為放心了些,那人也已答道:「凃堡主,是我。」

  凃龍聽得出那人的聲音,有氣無力,像是十分耳熟,可是卻又想不起是什麼人來。

  凃龍這時候,心灰意懶,如果留下的人,是怪手易不鳴,那麼或許還可以引得他精神為之一振,下定誓死守住天一堡的決心。

  可是,如今聽得那人的聲音,卻想不起是什麼人來。

  那人當然不會是一等一的高手,而只是無名小卒而已,而且那人講話有氣無力,他此時若再不走,只怕大敵來臨之際,自己還要帶著他逃啦!

  他苦笑了一下,又長歎一聲,道:「朋友,天一堡大難將臨,人人都走了。」

  他講到這裡,饒是他一世英雄,他的心中,也不禁感到了一陣悽楚,連聲音也變了,頓了一頓,才又道:「朋友,你還不走,更待何時?」

  那人有氣無力地笑起來,他一面笑,一面向前走來,等到他走出了那個牆角的隱暗處之時,已然可以看清他的臉容了。

  只見那人,臉色蒼白,至多也不過三十上下年紀,十分瘦削,身上只穿著一件灰布長袍,在天一堡中的,多是武林大豪,大都服飾鮮明,裝飾華貴,似這等寒酸相的人,倒也很少看到,是以令得凃龍和凃雪紅兩人,都睜大了眼睛。

  他們已然可以看清那人了,可是奇怪的卻是,他們仍然想不出那是什麼人來,由此也可知那人在天一堡中,原來是如何不受重視了。

  那人來到凃龍的面前六七尺處站定,凃龍認不出他是什麼人來,是以不得不抱歉地一笑,道:「請恕在下眼拙,尊駕是——」

  那人淡然一笑,道:「賤名何足掛齒。」

  凃龍此際,自己心亂如麻,見那人不肯說出名字,也不去進一步追問,只是道:「閣下還在天一堡中作甚?人人都走了。」

  那人又淡然一笑,道:「凃堡主,人家走,是人家的事,堡主於我有救命之恩,叫我在天一堡危急之際,一走了之,我是做不出的。」

  這人講起話來,雖然慢吞吞地,像是氣力不繼一樣,可是他所講的話,卻是豪氣干雲,令得凃雪紅失聲道:「你倒是一條漢子。」

  那人像是十分高興,向凃雪紅望來,道:「多謝凃小姐這句話,我終生不忘。」

  當他向凃雪紅望去的時候,凃雪紅也恰好向他看來,兩人四目交投,凃雪紅突然覺得對方的眼神之中,似乎有一種異樣的光采,而那種光采,卻是足以令得任何一個少女,心頭如小鹿亂撞的。

  凃雪紅的心頭也怦怦跳了起來,她立時偏過頭去,可是心中卻已起了一種異樣的感覺。

  凃雪紅這時,心中所起的異樣感覺,是十分複雜的,她剛才脫口稱讚著那人,倒的確是出於衷心的,因為在人人都已離去,天一堡中一片淒涼,令得凃雪紅感到自己父女兩人,幾乎已無法依恃之際,居然還有一個人沒有走,這當然是令得她心頭感激的。

  但是,她只不過對那人感激而已,那人的樣子這等寒酸,而且,像是連講話、走路的氣力都沒有,她是如何高傲之人,根本沒有將那人放在眼中。

  可是,那人卻居然用這樣的眼光看她,這不但令得她心頭亂跳,而且,還令得她相當氣憤,因為她覺得那人太大膽了。

  是以,她偏過頭去之後,輕輕的「哼」了一聲,沒有再說什麼。

  而凃龍卻給那人的話,弄得滿腹狐疑起來,他伸手輕輕的敲著額角,道:「尊駕所說的事,我怎麼一時想不起來了?」

  那人道:「凃堡主貴人多忙,自然會忘記的。凃堡主可還記得,半年之前,有一幫皮貨客商,自北而南,經過天一堡,曾歇了歇腳,當時,曾將一個將死人,交給凃堡主麼?」

  凃堡主「啊」地一聲,那人—說,他完全記起來了,不錯,半年之前,有一幫販北口毛皮的客商,進關內去,曾經過天一堡的。

  這對天一堡來說,是十分普通的事,凃堡主和各幫皮貨客商,人參客商,都很有交情。

  可是,那一次,卻有些特別,那幫客商,不但循例給他送了一份厚禮,而且,還給他留下了一個隻剩下一口氣的將死之人。

  據那幫客商帶隊的稱,這人是在半路上遇到的,當時他倚在一株樹上,腳上全是血,已只剩下一口氣了,本來這人已沒有什麼希望,但是念在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而且,離天一堡已不遠了,是以才將他帶到天一堡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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