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倪匡 > 南明潛龍傳 | 上頁 下頁
四一


  鄭可冷笑道:「我怎嗎?」竟直欺近身來。

  他只道相隔不過五六天工夫,其間趙敞又曾身受重傷,並還與清兵惡戰,落得個負水而逃,可知功力仍與在玉女峰上一般,此時臉已撕開,不若趁機了結趙敞算數,因此一欺近身,倏地向旁一側,手中摺扇,迅疾無比地伸縮不定三次,左手輕飄飄「呼」的一掌砍出,右手摺扇同時遞到,點的是趙敞頭部的「太陽穴」。

  趙敞一見他欺近身,便知他不懷好意,打橫跨出一步,鄭可恰巧一掌砍出,被趙敵避過。

  趙敞見鄭可果然動手,一擺長劍,便是一招「海女弄環」,劍尖直挑起來,看來毫不出奇,但已將鄭可進襲下路封住,鄭可這一點,原是虛招。他存心制趙敞於死地,一開始便施展「瘋子賣酒」點穴身法,若是趙敞只顧護住頭臉,或是側身避開,則正中他誘敵之計,可以立變身法,叫人防不勝防。

  然而趙敞這幾天來,雖中了度清一鐵砂掌,但一氣服了四顆「三光丹」,傷已不礙,且在與清兵苦戰之中,領悟了「倒海劍法」中的兩句要訣:「小波大浪,遠緩近急。」在那海邊看海浪襲岸,可不是緩緩而來,只是一線白沬,直到岸邊,才成轟然巨響,淚花小濺,威力無窮?「倒海劍法」要訣,也就在此。此與武術上乘心法「以靜制動」、「四兩撥千斤」等原是同一道理。

  趙敞此時雖還不能融會貫通,但是已能領悟幾分,因此一見鄭可斜斜跌出,知道他這瘋子賣酒點穴變化無窮,防不勝防,便腳踏丁字,左掌護胸,使了一招「海女弄環」。

  一招使出,鄭可果然無法再攻,只得退後一步,趙敞挺身矮劍,接著又是一招「海內十洲」。

  鄭可見他來勢淩厲,不敢硬接,身形一矮,想由下躥過,突覺趙敞劍尖跟住自己,心中一凜,想起江湖上盛傳海底蛟麥榮劍法之厲害,這一招以前並未見趙敞使過,想是新學的殺著,因此不敢大意,一見四方八面全是劍影,立即見機而退,退後三尺。

  趙敞以「倒海劍法」與清兵對敵,所向披靡,但雙拳難敵四手,清兵人多勢眾,終於將趙敞和喬道等人沖散,趙敞殺出重圍,泅水而走。此時見自己一招使出,鄭可竟及時退避,心中也暗服他機智過人,劍光霍霍,由「張羽煮海」起,直至「河伯觀海」,又是一連四招,一招比一招緊,連綿向鄭可攻到,鄭可退勢未定,見他一柄長劍虛實不定,難以捉摸,攝定心神,連變數種身法,方得一一避開,但也已經狼狽不堪,險象環生,麥蓮見鄭可吃虧,忙叱住趙敞,不讓趙敞動手。

  趙敞雖不知是什麼緣由,但卻不敢不從。

  鄭可喘息甫定,對麥蓮道:「蓮妹,你師弟的劍法,勝你多多了!」

  麥蓮深知趙敞已將「倒海劍法」學全,心中好勝之念頓起,道:「師弟,你這一招『河伯觀海』怎的可以先虛後實,抖出七個劍花來?」

  趙敞道:「蓮姐,我們去找師父去,一路上我什麼都教給你。」

  麥蓮眉頭一皺,猜不透趙敞今天講話何以這等大膽,便甩手道:「你愛教不教,誰和你一起找師父去?我要和可哥哥在一起。」

  趙敞大吃一驚,幾乎不信自己耳朵,忙問道:「蓮姐,你說什麼?」

  麥蓮還未回答,鄭可已跨前一步,拉住了她的手,對趙敞現出滿臉鄙夷之色,道:「蓮妹,和這小子歪夾纏做什麼?我們到廣州去吧!」

  麥蓮向他一笑,道:「好的!」

  兩人竟不理會趙敞,就向那只小船奔去。

  趙敞眼看如此情景,不禁莫名其妙,心想自己莫非在做夢嗎?怎的蓮姐會和那鄭可如此親熱,反倒棄自己而不顧?狠狠地扭了下自己的手臂,又痛得「哇」的一聲,那分明不是夢境。但,但是……若不是夢,怎會出現這等怪事?

  他一時之間,腦中不知想了多少事情,麥蓮深夜定情的信物還在懷中,數天之間,怎會起如此巨變,再也想不明白,竟呆在那裡,倒持長劍,覺得一陣寒冷,簌簌發起抖來。

  他這裡心神恍惚,疑幻疑真,背上所受的鐵砂掌毒猶未逼清,又與清兵塵戰了一日一夜,雖是十一月天氣,也打得遍體汗濕,倉促落水之時,已覺得一陣寒冷澈骨,但急於避開清兵包圍,也顧不得這許多,待在水中泅了半天,再上岸時,人已實在不能支持,只因乍一見到麥蓮,心中歡喜,才又強提了一會兒精神,此時,幾個寒噤一打,眼看麥蓮偎著鄭可行遠,急痛攻心,只覺胸口發甜,眼前金星亂冒,抖了一會兒,眼前一陣發黑,竟人事不省,「咕咚」一聲栽倒在地。

  麥蓮見趙敞半晌不言,回頭一見趙敞人已昏倒,到底同門之情還在,腳下停了一停,鄭可道:「蓮妹,快走!再不走,又夜長夢多了!」

  麥蓮這時只怕不能與鄭可在一起,微微歎了一口氣,便不再留戀,但她這一回頭,薛老三卻突然大叫道:「女娃兒,你別走!」

  鄭可聽薛老三這樣一叫,心中一療,仍一面拖了麥蓮向小船奔去,一面回問道:「三太爺,有什麼事?」

  薛老三道:「海底蚊托我找江上燕,找到了便可授我劍法,現在找到江上燕的女兒,怕不也要授我三招?女娃兒,隨我去見海底蛟!」

  這薛老三真是個不折不扣的渾人,自己心中想的什麼,一股腦兒全要說了出來才痛快。

  鄭可一想不好,此人只可智取,不可力敵,便一面加快腳步,一面大聲回答道:「三太爺,江上燕的女兒,是海底蛟何人,你怎麼想不通?」

  薛老三果然給他問住,呆在那裡,做聲不得。

  鄭可與麥蓮已跑出老遠。

  這一耽擱,鄭可與麥蓮已來至水邊,一躍上船。

  薛老三一見他們上船,始知自己受騙,大叫一聲:「小娃子,怎敢戲弄你三太爺?」腳底運勁,「托」的一聲,就躍前丈餘,不幾下過去,已趕至水邊。

  但鄭可麥蓮兩人才一上船,便扯起風帆,待他趕到水邊,船早已遠去了。

  薛老三心中大怒,在海灘上跳來跳去,將一嘭鬍子吹得根根倒豎,連眉毛也直豎如戟,雙手更是亂揮亂舞,附近樹木山石,挨著便碎,發了一陣怒之後,忽然大叫一聲,道:「是了,就是這小娃子壞了事。」說著,竟跳到趙敞身邊,劈雷也似大喝道:「小娃子,怎敢壞三太爺大事,快起來,與你三太爺戰上三百回合。」

  這一聲喊,其聲轟轟發發,半日不絕,但趙敞因內外夾攻,這一傷實是非同小可,竟全未聽到,仍是一動不動地躺著。

  薛老三空自喊了半晌,見趙敞並不回答,奇道:「咦?死了嗎?」

  又等了一會兒,仍不見趙敞動靜,突然又「托」地躍開三步,叫道:「哪一個不要臉的東西,敢趁機暗算這小娃子?快出來。」叫了兩聲,又不見有人回答,俯身一探趙敞鼻息,,道:「哈,小娃子詐死呢。」

  但他一看趙敞臉色,便又吃了一驚。

  薛老三人雖渾若未雕之璞石,但以武功來說,卻實在是一等一的高手,十年之前,海底蚊麥榮便不能奈他何,這時一望趙敞,臉色死灰,便知他受傷甚重,再一探脈,只覺任、督兩脈,像已止歇一般,心脈也已微到不能再微,便將趙敞扶了起來,道:「小娃子,你受傷了,我治癒你,你教我劍法可好?」

  趙敞給他扶起後,頭軟軟地垂了下來,薛老三還只當他點頭答應,心中一喜,伸出右手,「嗤」的一聲,就撕裂了趙敞的上衣,跌出懷中那只蝴蝶來。

  薛老三拾起一看,道:「小娃子不知醜,還偷了女人家的東西藏著哩。」隨手扔在地上,自己盤腿而坐,將兩手按在趙敞前後心口。

  趙敞自倒地之後,本已人事不知,任是薛老三大聲叫喝也好,將他顛來倒去擺弄也好,並不知情。待薛老三雙手一按在他前後心上,他才有些知覺,就像人睡覺,將醒未醒之時一般,心中只是翻翻滾滾胡思亂想。

  但想來想去,總不離開一個麥蓮。有時,他覺得自己已與麥蓮成了夫妻,同在江湖上行俠仗義,有時,忽又覺得麥蓮嫁了鄭可,對自己如同陌路之人,任是自己苦苦哀求,道盡相思之情,仍是一理不理。

  就這樣,顛來倒去地想著,隨覺胸口越來越悶,越來越熱,一口熱血,似要衝口而出,喉嚨發癢,實在難以忍受,便微微睜開眼來,只聽耳邊如同響起了一個焦雷一般,一個聲音喝道:「忍住了那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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