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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塞馬先生一面拿起茶几上的茶壺,一面笑道:「老朽寄居此間有年,並無內眷,一切只好親自動手,請你們不必見外!」他原是恐怕二女不好意思在這沒有女人的地方久留,才說出一番客氣的話,那知此話一出,呵瓊已一聲嬌笑,跑往茶几那邊,一把搶過茶壺笑道:「不敢勞老前輩,讓我們自己動手!」塞馬先生呵呵笑道:「這如何使得?那有客人招待主人之理?」

  但是,阿瓊已抓緊茶壺不放,阿璜也跑上前去奪了幾個茶杯,塞馬先生無可奈何,只好任憑她倆鬧去,二女在草堂裡和塞馬先生傾談一陣,莫氏兄弟已把炒好的兔肝鵝腸之類送了出來,連同五付杯筷放在一張方桌上。

  塞馬先生笑道:「剛才被那妖魔鬧了整個中午,現在大家都有點餓了,難得佳客臨門,也難為你兩兄弟炒熟那麼快,就先坐下來吃罷?」

  莫家駒笑道:「師父!鍋裡還有未熟的兔肉和生的山雞肉,應該怎麼辦?我們等一會再吃也不遲!」

  塞馬先生笑道:「先炒熟兩三隻山雞肉上來,其餘的讓它在鍋面燉熟就是了,弄好之後,就一起出來吃飯,現在先把那壇甘露釀拿來!」

  莫家駒笑著招呼家驥往後面去,過了片刻,家驥獨自抱了一個大壇出來,一打開壇口的封泥,一股酒香先溢滿屋。阿璜不禁贊一聲「好酒」,塞馬先生笑道:「璜姑娘知道這是好酒,可見對於酒這一方面也是內行了!」

  阿璜臉兒一紅道:「晚輩從來不會喝酒,不過見別人喝酒時,好酒有一股清香,次等的是一股濃香,下等酒卻只有一股令人作嘔的臭味。剛才打開壇蓋時,那股酒氣是一股清香,所以知道是好酒!」

  塞馬先生呵呵大笑道:「老朽癡長將近百歲,天下的名酒也不知喝過多少,評論酒的酒經、酒譜也不知讀了多少,但是,那裡有像璜姑娘這樣一針見血的好評?來,來!老朽非三浮大白不可了!」一把提起莫家驥才從壇裡倒滿的大酒壺,一連斟滿了桌上的大酒杯,順手舉杯笑道:「二位姑娘!請盡此杯!」酒往嘴唇一靠,只聽「咯——」一聲,已是杯底朝天,涓滴無存。

  二女從小就和紅花婆婆蟄居深山,所見多是女性人物,後來雖隨閔小玲下山設舍,也沒有和江湖人物往來,那裡見過這種喝法?此時不由得彼此對望一眼,發出會心的笑,怔怔地看塞馬先生長鯨般把一杯一杯的酒往裡面吸。

  塞馬先生連喝了三杯,一看二女仍然是一隻纖手搭在酒杯沿上微笑望著自己,詫道:「你們為什麼不喝?」

  阿璜略一欠身道:「晚輩酒量很淺,實在不敢飲這種烈酒!」塞馬先生笑道:「一個會武功的人,那有不會喝酒之理?喝罷!慢慢地喝,酒裡面的道理多哩,喝得半醉半醒的時候,一切往事都浮上心頭,當歌即歌,當哭就哭,有美滿,也有缺憾,有快樂,也有悲傷,一切都是真情流露,沒有半點虛假……」看到二女臉上流露著又羨,又疑,又不敢的表情,接著又道:「不過,酒也有它的壞處,萬萬不能喝到爛醉如泥的地步,再則,當你悲歌笑哭的時候,更要警惕自己別讓那些故表同情的奸徒乘虛而入……」

  阿瓊想不到喝酒還有這樣一番大道理,插嘴道:「什麼樣的奸徒會故表同情,乘虛而入?」

  塞馬先生又「咯、咯、咯!」把剛篩滿的酒,連盡三杯,夾了一塊兔肝咽了,接著道:「所謂喝酒時容易遇上的奸徒,就是見我們興高采烈的時候,故意奉承我們,見我們悲哀傷感的時候,又故意同情我們……」

  阿瓊忍不住又插一句道:「人家同情我們不好的遭遇,難道也算是奸徒麼?」

  塞馬先生笑道:「瓊姑娘問得有理,但是老朽的意思是說『故意同情』啊!本來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但奸徒的同情,並不是由惻隱之心發出,而是利用別人當時的悲哀,而施以情感上的誘買。尤其是爛醉如泥之後,只有任憑別人擺佈,而不自知了!」

  阿瓊仍然半懂不懂地,輕碰阿璜一下道:「奇呀!情感也可以買得到哩!」這句話說的音調雖低,塞馬先生已聽得很清楚,又笑道:「瓊姑娘!買到感情的事多著哩!歷代來最會買別人情感的人倒有好幾個……」

  此時,阿璜也沉不住氣了,插口道:「有那幾個?」

  塞馬先生先望她兩人一眼,又把酒壼裡的酒篩了出來,接連喝了幾杯,才歎一口氣道:「你們年紀還小,本來不該把這些話告訴你們,但是,江湖道上波濤險惡,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是百年身。譬如蔡伯喈、張君瑞、王魁、王昌這一類專門騙買別人的情愛的人物,不是男女盡知的例子麼?」

  阿瓊奇道:「張君瑞和崔鶯鶯不是感情很好麼?為什麼老前輩把他和王魁並在一起?」

  原來二女讀書很少,對於蔡伯喈中狀元棄妻的故事並未知曉,但是王魁、王昌薄幸的事實,流傳很廣,所以她倒聽來耳熟,雖是會真記裡面說到張君瑞和崔鶯鶯才子佳人的事蹟,一般人看來結局都很美滿,二女有時還幻想自己是一個崔鶯鶯,希望有一天能夠享受「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的幽情。這時見塞馬先生竟把一個多情多義的張君瑞,列入薄幸的一群中,那得不使他愕然發問?

  塞馬先生望了阿瓊一眼,見她臉上微帶醉紅,暗歎道:「這小妮子陷入情網尚不自知,可惜,可惜!」阿瓊見塞馬先生盡是沉吟不答,又催道:「老前輩!請你把張君瑞如何負心的事說出來,好嗎?」

  塞馬先生笑了一笑道:「要我說出來倒也容易,但我先問問你,張君瑞和崔鶯鶯離別後,鶯鶯寄給他一首詩怎樣講?」

  阿瓊不防有此一問,而且她不過跟著閔小玲念過幾年書,也沒有讀過整本會真記,那知道裡面說些什麼?想了半晌,默然不答。阿璜知道她裝神扮鬼,「哼!」一聲道:「還是讓老前輩說出來罷!」

  塞馬先生笑道:「張君瑞和崔鶯鶯分手之後,渺無音信,鶯鶯為了自己的終身作想,寫一首很幽怨的詩,央人千里迢迢帶給張君瑞,但仍然得不到下文,後來鶯鶯鬱鬱而終,君瑞才貓兒哭耗子般跑來弔喪,那首詩就是他負心的真憑實據,一般人不瞭解真象,還只讚美君瑞多情多義多才哩!」

  阿瓊有點動容道:「老前輩把那首詩念出來,讓晚輩見識可好?」

  塞馬先生微一蹙眉,然後吟道:「棄擲今何道?當時只自親,請將舊來意,憐取眼前人人!」接著道:「這首詩的首句,就說明君瑞負心把她棄擲,第二句說明當時君瑞如何騙她的愛情,第三句第四句的意思就說,如果又有新相好,千萬要始終如一,不要再騙別人了,這不是很明顯的麼?」

  阿瓊氣憤憤把桌一拍,叫道:「我上當了!」

  塞馬先生一愕。阿璜紅著臉罵道:「你這野丫頭,好端端地鬼叫起來做什麼?」

  阿瓊這時才驚覺自己失儀,羞得把頭一低嘟嚕道:「我一向來都以為張君瑞如何多情,卻不知道竟有此一幕好戲,天下男人個個負心,還是那幾句話好些!」

  塞馬先生失笑道:「那幾句話好些?」

  阿璜也不知道阿瓊說些什麼,暗道:「你還不是和我一樣,能說出什麼新鮮的道理來?」只見阿瓊朱唇微啟,吟道:「春日掩羅袖,愁深懶化妝,易求無價寶,難覓有情郎,枕上潛垂淚,花間暗斷腸,自能窺宋玉,何必恨王昌?」詩一吟罷,阿璜臉紅紅地「啐」一聲道:「閉你那臭嘴!這種話豈是女孩子該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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