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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煙火叟武功雖然不濟,但並非完全門外漢,普通三四流腳色的身手還是有的,所以,沒多久,也就到達峰頂。

  「靈峰院」三字金匾,已然剝落不堪,橫匾下,院門旁,是兩尊頭頂摩得發亮的石獅子,中間是一道寬闊的石階。

  這時,一名身著儒服的中年文士,正背手仰臉望著空中一陣迴翔的鴿群出神。

  聽到腳步聲,文士驀地轉正臉來,膚色微黑的長方臉上,一對修目奕奕如電。這名文士看上去不過四十上下,這時目不轉瞬地望著葛品揚和煙火叟走近,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冷靜得出奇。

  葛品揚知道:這位文士大概便是那位天衣秀士了。

  煙火叟近前站定,注目捋髯,傲然冷笑道:「迎風老弟難道連老夫也認不出來了麼?」

  文士一噢,旋即笑道:「您?呵呵,水雲老兒,是哪陣風吹來的?裡面坐,裡面坐,噢,這位老弟是——」

  煙火叟從腰間取下那支加強身份的旱煙筒,一面裝煙,一面淡淡說道:「故人門下藍公烈藍老兒的第三徒,偶於至德渡口相遇,要老夫帶他到這兒來,乃是慕老弟名頭——」

  葛品揚向前走出一步,躬身施禮道:「晚輩葛品揚,參見柳老前輩。」

  天衣秀士注目頷首,輕「哦」著,沒有說什麼話;接著賓主入寺,由偏殿的迴廊進入一間窗明几淨的雲房。

  這時,天色已暗,天衣秀士回身向門口站著的兩名家僮揮手,不一會,燈火點起,同時排上一桌酒席。

  席間,天衣秀士除了敬酒讓菜外,很少說話,一派淳淳儒俠風度,這令煙火叟大放寬心,不過,他的吃相已比巢湖鎮上那次檢點多了。

  不一會,餐畢,殘席撤去,天衣秀士又命家僮收拾了兩張禪床,喝了片刻茶,這才一聲「兩位安歇」,起身告辭而去。

  葛品揚打量著天衣秀士遠去的身形,默忖著:這位天衣秀士神色沉鬱,難道他是有著什麼心事不成?

  他轉過臉來,本想問問煙火叟,以前天衣秀士是不是就這種樣子,但一接觸煙火叟的眼神之後,他忍住了。

  他看得出來,煙火叟知道的並不比他多到哪裡去。

  這間雲房,一明兩暗,與普通人家的廂房差不多,中間是客廳,兩頭是兩間僧室。

  葛品揚悠然踱步,目光偶掃右首僧室,心頭不禁驀然一動,於是,故作困倦態地伸了個懶腰,向煙火叟悠悠問道:「老前輩睡哪一間?」

  煙火叟的「隨便」兩字還沒有說完,他已向右首僧室中快步踱入。

  進入室內,回頭見煙火叟正在心神專注地吸著旱煙,連忙腳尖一探一挑,同時伸手一抄,已將一件軟綿綿的物件抓到手中。

  由於這物件的放置與周圍環境極不調和,故引起葛品揚的猜疑,但一時間卻不便展看,只得匆匆塞入懷中。

  這時,葛品揚的心跳得很厲害,竟無論如何安靜不下來,於是他又返身向外間走出。

  煙火叟訝然道:「怎麼又不睡了?」

  葛品揚搖搖頭,笑道:「想起李白那首詩,便無法入睡了,怎麼樣,老前輩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煙火叟不感興趣地道:「你一個人去吧。」

  葛品揚正合心意,當下笑了笑也不勉強,背著手,徑自向外殿踱去。

  這所靈峰院相當古老,一些佛龕殿柱雖已呈現出陳舊的灰黯色,但氣派卻極莊嚴,正殿上的長明燈的燈光搖曳,由於火頭太小,四壁顯得陰森森的。

  一座僧院,卻不見和尚,甚至連沙彌火工都看不到半個,而佔住的天衣秀士,在接待像太湖水雲叟這等人物時,神態竟表現得那麼冷漠而近乎勉強,我就不信這其間沒有原因在——

  葛品揚思忖著,緩緩走向外殿。

  外殿,一名看門老人伏在香案上打盹,為葛品揚的腳步聲所驚,抬起頭,眨了眨惺忪睡眼,又伏下臉去。

  葛品揚表面從容悠閒,暗地裡卻已將這名老人打量清楚,老人眼中紅絲滿布,顯然僅是一名普通守夜人。

  走出寺外,四野一片岑寂,也無可疑之處。

  這時約莫初更光景,月兒已自東天升起,紅紅的,像面跌落一彎邊緣的鏡子。葛品揚忖道:難道是我多疑麼?可是,這件女人的東西又從哪兒來的呢?

  他雖沒有把懷中那件東西拿出來看,但已於探手摸觸間,由感覺上知道,那是一方香羅帕。

  天衣秀士一代儒俠,不論有無家室,這兒是佛寺,他要來可以,但絕不可能攜眷以俱!

  可是,僧舍中發現這種女人物件又該作何解釋呢?

  難道這就是寺中不見和尚的原因了麼?難道這就是那名驢行小伙計所說靈峰院最近生人絕跡的原因麼?

  以天衣秀士的俠名,是不該有這些違反人情的反措施的,有了,便屬可疑。

  葛品揚不須再進一步勘察了,他已看出,這所寺院很深,後面一定還有好幾進的,他決心深入查看一番。

  如果天衣秀士行為不正,他不惜翻臉。如果是他多疑,他也有借口,最少天衣秀士得對這條香羅帕的來源加以解釋。

  葛品揚很快地又回到雲房,煙火叟還沒有入睡,見他回來,笑問道:「那首詩找到沒有?」

  「沒有。」

  「哈哈!」

  「笑什麼?」

  「笑你胡謅,錯了麼?」

  葛品揚無心爭論,一笑入室,虛虛掩上室門,然後走去窗前撥鬆橫閂,同時放下竹簾。

  他將油燈移至床邊,上床面壁盤坐,然後將那條羅帕於膝前攤開。

  這條羅柏係白綾裁製,陣陣幽香直撲鼻端,左上角繡著一幅浮雲掩月圖,針工精巧不下丹青,中間繡著數行斷句:

  「蘭魂蕙魄應羞藏
  獨佔春光
  夢斷高唐
  浮雲掩月過女牆
  繾綣情
  可人香——」

  詞是詞人趙長卿的《醜奴兒變調》,但是,艷卻艷得相當可以。葛品揚一面將羅帕收起,一面暗忖道:它的主人,可能才貌雙絕,但卻不是一位賢淑閨秀!

  葛品揚吹熄油燈,閉目調神,靜待三更到來。

  《一元指訣》雖已交還冷面仙子,但其中心法部分的文字,他已完全記熟。自離開五鳳幫以來,不管多忙,每天他都要抽出一段時間加以研悟,最近這幾天,他發覺,真氣運轉間,已漸漸有點不同了。

  先天太極玄功,運氣時氣漫四肢百骸,至柔至浩,令人心胸開曠而舒展。

  而一元指依決運氣的結果,恰恰相反,真氣湧起,隨時可憑意念聚集一點,尤其驅集手臂時更感容易,且氣行之際,給武人以一種突發的剛毅豪志,大有不發不快之感。這時才深深體會出這兩種武功王道與霸道的分野。

  存十二重樓,更鼓三響。三更到了,葛品揚緩緩放倒身子,細察傾聽,判定房外無人,這才一躍起身。

  他將窗簾挑起,窗戶推開,目掃院外,悄然穿窗而出。

  他為慎重起見,並不縱登高處,僅沿牆角陰暗處側身而行,過月門,一路挨向後院。此廟果然很深,連過三道月門,始於最後一進發現一絲燈光。

  最後一進為地藏王殿,殿前香油金箱兩旁放著兩把椅子,兩名書僮在對坐下棋。這兩名書僮,正是晚間侍候酒席的那兩個,年均十四五,面目清秀,眼神清澈,顯然都有一副不凡身手。

  葛品揚掃目搜視下,發現這座地藏王殿開有側門,而通向佛座背後的地面上卻顯得特別平滑光亮,因此,他斷定天衣秀士的臥處必然在殿後。

  葛品揚咬咬嘴脣,暗道一聲「有了」。縮身回走,腳尖一點躍登殿脊,閃目略察,然後向西首一株白果樹騰身射去。

  白果樹枝椏間是排排鴿籠,他以輕巧手法抓出一隻。用雙指捏著鴿嘴,復回原處,藏好身形,然後手一送,鴿子咕咕一陣驚叫,撲撲飛起。

  兩書僮聞聲一怔,雙雙電射而出。葛品揚不敢怠慢,身形一閃,越殿潛入地藏王佛龕之後,但是他並不急於深入,想先瞧瞧兩名書僮的反應再說。

  一個書僮喃喃道:「死瘟鴿!」

  另一個輕噓道:「少囉嗦,這些扁毛畜牲師父視如命根,你要罵,可要小心些——」

  「有點奇怪。」

  「什麼奇怪?」

  「現在什麼時候了?鴿子怎會忽然飛到這裡來的呢?」

  「唔,這倒是真的。」

  「要不要告訴師父一聲?」

  「唔,這個,我看算了!」

  「為什麼?」

  「那麼你要報告又有些什麼好報告的事呢?一隻鴿子,不知為何忽然飛落到殿前,旋又飛去,就這些嗎?」

  「這不很可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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