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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肥尖沙咀(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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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大學二年級的暑假,我和麵堂兄再度在合肥見面,我戴了一塊精工的機械表,而面堂兄已經系上了看起來很高級的金利來皮帶,面堂兄見我就伸出手來,我再度意外於他的禮儀和體面,趕緊跟他握手,面堂兄一個翻腕把我制服,開始鑒賞我的手錶,嘴裡念叨著說,表不錯。 面堂兄說新買了手機,跟竿哥聯繫上了,竿哥人在城隍廟,不如晚上去找竿哥吃飯,又說我們倆上了大學而竿哥似乎是沒有參加高考,見面的時候就別臭牛逼地爭著買單了,飯錢都由他出,就說他今年拿了獎學金,活該請客。 面堂兄一直都是這種風骨,難怪他日後在生意場上人見人愛一枝花。 我們在城隍廟盡頭一間說不上氣派的檯球廳看到了竿哥,竿哥還是以前那樣,瘦得像根竹竿,手裡拿著同樣細細長長的檯球杆。因為屋裡地方不夠,街面上還撐了兩張二手檯子,竿哥不似以前那樣沉默寡言,很熟練的安排著家住附近的閒散青年打檯球。 我有了新手錶,面堂兄有了新皮帶,但在這幫閒散青年裡顯然是吃不開了。他們穿著城隍廟裡買來的潮款夾克衫和螢光色的運動鞋,帶著他們同樣衣著新潮但布料很少的妹子來打檯球,妹子們的腿長長細細,打球的時候翹著臀,身體扭出好看而擰巴的曲線,一如面堂兄當年暗戀的那些女同學。青年們眼中霸氣外露,我和麵堂兄因為看起來太像體面人而不得不回避他們牛逼的眼神,更不敢久看他們的妹子。 換了當年我們就會拿根杆在球臺邊轉悠,或者乾脆上前跟他們的妹子挑戰。 竿哥見了我們是真心高興,從旁邊的小賣部裡買來礦泉水請我們喝。 我驚訝于竿哥戴了一副框架眼鏡,說竿哥我記得你不戴眼鏡的啊,竿哥說我視力其實一直不好,就是覺得出來混戴眼鏡特別沒面子,所以不戴,現在做生意要記帳,必須得戴眼鏡了。 我恍然大悟高中的時候竿哥為何以眼神犀利成名,他那是在使勁地看你,因為他視力不好,近視散光,外加有點斜視。 我們不太敢說自己的近況,面堂兄是真的剛拿了獎學金,我正在琢磨著考託福出國的事,於是就把話題轉到大哥身上,面堂兄說這不是大哥當年的鋪面麼?怎麼?服裝的生意不做了?還是檯球廳比較賺吧? 竿哥沉默了一會兒說,大哥死了。 其實大哥很快就給放出來了,因為身上並沒有什麼大事情,但是抓進去了一陣子後,街坊鄰居都對他畏若虎狼,店裡屯的那些貨沒走掉,供貨的兄弟沒收到錢,第二年也不給貨了,服裝皮鞋的生意就算黃了。 最麻煩的是大哥的女朋友飛了,說是家裡不同意她跟大哥的婚事,但竿哥狠狠地說,那女人有別的人了。 大哥鬱悶了很久,從陰影裡走了出來,想要東山再起,但是沒有本錢了,於是就跟著朋友的車去雲南倒貨,據說還是那種沒通過邊檢沒交關稅的貨物,「可正經的貨誰還帶他呢?」竿哥是這麼說的。 為了避開檢查他們就夜間行車,最後從一個陡坡上滑了下去,撞在了山岩上。其實不是多麼嚴重的交通事故,駕駛室裡的人都沒事,但是大哥在那群人裡算是新手,地位最低,他在後面的車鬥裡押車,腦袋撞在鐵欄上,搶救了幾天,腦內積水還是淤血而死,合夥的人沒有出現在醫院,但是送來了八萬塊錢,說是大哥應得的那份,雖然貨物還沒賣出去,但提前給了。 竿哥說這已經是比較義氣的做法了,跑這種生意,總有風險。人家給了八萬,人的事情就黑不提白不提了,過去了。 他用這八萬快錢把家裡的一些欠債還了,開了這個檯球廳。竿哥說還得謝謝我和麵堂兄教他打檯球,那時候跟老闆熟,老闆跟他講開檯球廳的生意經,現在都用上了。 面堂兄哢嚓一聲就哭了,誰也不知道他哭啥,他也就見過大哥那一面,名字都不知道,沒有資格哭靈。大哥那麼江湖的人物,當年也有很多兄弟吧?他沒了,江湖上有的是人為他難過,我們又算什麼。 我勉強地站起來說,竿哥我們吃飯去吧,老唐拿獎學金了,活該他請客。 竿哥說我不去啦,我還得看著場子,晚上特別多人來打球,晚上才是最熱鬧的時候。過了今年這個檯球廳要是還能經營下去我就雇個人和我一起看場子,你們明年暑假回來,我就能抽身陪你們去吃飯了。 夜幕降臨,我和麵堂兄在絡繹不絕的人流中越走越遠,竿哥拄著和他一樣細瘦的球杆,站在泥巴地上,檯球桌邊,一盞裸露的白熾燈下沖我們揮手。我忍了兩個小時最後還是稀裡嘩啦地哭了,我想大哥那遠在廣州很紅很漂亮的前女友,你現在在哪家酒吧裡風情萬種地唱歌,你知道那個還惦記你的男人已經沒了麼?你知道你之後還有另外一個女人她欺負了你喜歡過的那個男人麼?你要是知道了會不會回合肥來找她玩命?我們江湖中人恩怨兩清,我們忠義雙全。 這世上的每個男孩都為他們的女孩闖蕩江湖,如果女孩沒了,他們會很孤獨。 那是我們最後一次見竿哥,大三那年的暑假我們去找竿哥的時候,檯球廳已經關張了,附近的人說竿哥一家都搬回老家去了,那個不大的鋪面盤給別人了,正在裝修,準備開一家女鞋店。 城隍廟改叫女人街了,買的都是女人的衣服鞋襪和小飾品,這裡不再是男人的江湖。 竿哥說冬天太冷,檯球廳的日子最難過,因為沒法在外面支檯子,要是熬過冬天那生意就會越來越紅火。看起來那個冬天太冷了,竿哥沒能撐過去。 我和麵堂兄騎著車經過長江路回家,一路上誰都沒說話。 快要分別的時候面堂兄忽然詛咒發誓地說我一定要找到竿哥,我記得我聽竿哥說過他是潛山人,我去他老家找他!我說嗯! 這時有個裙子很短腿很長的女孩尖叫著從街邊跑過,她原本穿著高跟的塑膠涼鞋,跑了幾步後涼鞋散架了,她扔掉了鞋繼續跑,光腳踩在水泥地磚上,披頭散髮,緊緊地捂著胸口。 幾個彪悍的男人在後面追,為首的一個人拿著警棍。 我和麵堂兄一晃神的工夫,女孩和男人都跑出去幾十米了。 我說這是員警在追人麼?面堂兄說好像穿的不是警服啊,我說那是道上的? 面堂兄說管他是不是道上的我都得報警啊,我有手機! 報警用掉了差不多一分鐘,女孩和男人們已經跑遠了,那淒厲的喊聲也聽不見了。我和麵堂兄站在長江路的交叉路口,各跨一輛自行車等著員警來,四目相對的時候,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我說……我們是神行太保的人啊! 面堂兄訥訥地說……是啊,我們是神行太保的人啊…… 忽然地秋風蕭瑟,萬家燈火。 別了,我的尖沙咀,我那麼嚮往著你,卻從未到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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