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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肥尖沙咀(3)


  (三)

  就這樣我和麵堂兄習練著槍棒,討好著竿哥,渴望著江湖。

  傍晚的時候我們騎著車沿著河岸回家,把濕透的練功服塞在車前的筐子裡,車輪在地上走著扭曲的軌跡。面堂兄說我們切不可把練功服露在外面,這樣那些攔路打劫學生的傢伙便知道我們是神行太保的人,要是他恰好又知道師父的威名,只恐拔腿就跑。面堂兄期待的是那些惡棍在打劫漂亮女孩的時候被我們迎面撞上,我們扮豬吃虎地走過去,他們冷笑著向我們走來,然後我們顯露出看家拳法,當著妹子的面將歹徒放翻在地,然後報上神行太保拳館的名號,騎著車載著妹子翩然離去,自此人生圓滿。

  我和麵堂兄在拳館裡稱不上什麼人物,拳館分為短期班和長期班兩種,短期班通常是兩個月,可以在散打、國術和硬氣功中選擇一項,兩個月結束後,散打的包你能徒手開磚,國術流的包你能通一家拳法,硬氣功包你銅頭鐵額。

  其實你在家練習也能成功,某硬氣功班的少年通過考試的那天用頭撞開了一塊硬磚,我問他何以練出如此神功,他說主要是兩個月來都以頭撞磚,漸漸覺得頭皮起繭,於是無所畏懼,一頭撞去便可成功。我說你撞完腦袋不暈麼,少年說不暈,就是覺得撞了倆月之後頭頂有點平,怕是髮型不好看了。

  長期班中都是師兄師姐,三年畢業可得中專文憑,我親眼見過師兄們踩著牆壁借力,飛身直上二樓。師姐們有些比我和麵堂兄還小,長髮飄飄,運一口氣單手劈斷三塊紅磚之後略略臉紅,面若桃花。

  至於我和麵堂兄這種親傳弟子算是師父走後門進來的,教練們對我們不必付什麼責任,師父自己大概勤於背單詞考託福,也沒空來指點我們,便只能跟著一茬又一茬在短期班練拳架、撞磚和劈磚,惆悵地看著班中漂亮的妹子們成功的手劈紅磚或者頭頂開磚之後瀟灑離去,只留下我們兩個像是滄海橫流中的礁石。

  有一度我很渴望師傅在某個黃昏忽然向我走來,在我的頭頂敲那麼三下,這樣我深更半夜去他屋裡,他就會傳我七十二般變化……啊不,我的意思是某種絕世神功。

  但師父從沒有出現過,我在晚霞中沖拳,拳風漸漸作響。

  面堂兄想我們這拳法也許在師兄眼裡不過是皮毛,但面對江湖野賊已經可以奏效,總是躍躍欲試,我也揣著一樣的心思。

  漸漸地到了高三,功課越來越忙,畢業一天天臨近,我們和江湖之間的距離卻沒有變得更近。那一天,竿哥忽然說他大哥想問問我們高考的事情,看他該怎麼報志願,說我和麵堂兄的成績比較過硬,說出來的話他大哥大概會相信,拜託我們幫忙。

  我和麵堂兄受寵若驚,在一個黃昏,跟著竿哥一起走進了熙熙攘攘的城隍廟。我們在人流中穿梭,覺得自己胸也變闊了,力氣也變大了,隨時都想把對面走過來的人撞開。當然咯,我們這是去見大哥,我們終於在尖沙咀找到了老大,我們會跟老大說我們在練功夫,加上竿哥幫忙說情,沒准老大會答應罩我們,從此我們在學校裡也是和竿哥一樣令人敬畏的人物……也許比竿哥稍微差著那麼一點點。

  竿哥的大哥坐在夕陽下,穿著軍綠色的衣服,背後的貨架上擺著竿哥腳上穿的皮鞋,空中的貨架上掛著竿哥身上穿的皮衣。

  那竟然是個退伍軍人,在夕陽中默默地抽著廉價的香煙。

  我和麵堂兄都給震了,一時間手足無措,拘謹地站在貨架旁叫大哥好!

  大哥愣了一下,笑了起來,對竿哥說你又跟外面的人瞎吹牛。

  那個黃昏裡大哥給我和麵堂兄講了很多故事,按照大哥自己說就是他不懂事的時候做過的事。其中有他們從香港倒違禁雜誌的故事,藏在音像店裡賣給那些走進來之後什麼磁帶也不看,但是有膩膩歪歪不走的中年男人;還有他在雲南的山路上往一個兄弟的貨車上扔了燃燒瓶的故事,因為那兄弟加價嗆了他們要的貨;還有他跟部隊裡的戰友雇人挖電線的故事,還說起他自己以前的女朋友,據說現在是深圳那邊有名的歌星,晚上在酒吧裡唱一場能拿1000塊錢,我和麵堂兄想像那女人的風騷入骨,不禁有色授魂銷之感,一如陳子昂登幽州台,感念天地之悠悠,愴然涕下。

  說完故事之後大哥說你們想聽就講給你們聽,不過小孩子要好好學習,我就是把學的東西都還給老師了,否則我現在也不會在這裡看攤子。

  如今想來他那時候也只是個不到三十歲的年輕人,可說這話的時候配合指間的劣質捲煙,滄桑的像個老人。

  作為回報我們給大哥講了報志願的訣竅,大哥讓竿哥那支筆坐在旁邊記,他不自己記的原因可能是因為他沒有食指,我和麵堂兄都注意到了大哥那殘缺的手,傷口已經長得很光滑了,想來是很久以前失去的那根手指。

  大哥感謝了我和麵堂兄,說本來按道理該請你們兩位吃個飯,可明天杭州還有一批鞋子過來,我得去上貨。我和麵堂兄這才明白了竿哥所謂「進貨」的意思。我們在暮色中離開城隍廟,竿哥幫著他哥哥把一塊塊的門板上上。

  大哥並未許諾要罩我們,我們也不敢再去找大哥。大哥並未給我們意氣風發的感覺,他蒼老而無奈,臉上的皺紋中卻帶著一絲絲的兇狠。

  我們心目中的大哥應該像《古惑仔》中的陳浩南,英俊瀟灑,義氣勇敢,人擋殺人佛擋殺佛,可我在大哥身上再度看到了在師父身上看到的疲倦,我看得出大哥很希望竿哥好好讀書考好大學,將來不要跟他一樣在城隍廟看鋪面。

  高考日近而學業越來越忙,拳館早已是不去了,孝敬竿哥的時間也沒有了,每天學校裡充斥著戰鬥的氣氛,老師們都在你的耳邊激情怒吼說,堅持!堅持!堅持!這是你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戰,考上好大學你們就會出人頭地!

  好像他們都是指揮法軍跨越聖伯納隘口的拿破崙。

  然而忽然間大哥的消息就來了,是在報紙上,一場嚴打期間,大哥作為涉黑團夥的小頭目被抓了,罪名列了很多,遠比大哥自己說的那些嚴重。我和麵堂兄一下子就惶恐了,生怕某一日在校門口攔我們的不是混混而是員警,如果我們被帶到派出所去問話,該怎麼回答?出於江湖義氣我們當然應該守口如瓶,可是作為即將高考的好學生我們則應該竹筒倒豆子把能說的都說了。

  怎麼大哥就變成涉黑團夥的小頭目了呢?平日裡我們嘴裡有實力能罩我們的大哥,是那麼值得巴結的大人物啊,可你在報紙上看到他的時候,不由自主地就用了另一套價值觀來看他,覺得他多麼危險和下等,馬路上看見都讓人想要繞著走。

  我和麵堂兄躊躇了很久很久,最後證明我們想得太多了,員警叔叔並沒有來找我們,老師也沒有,但原本也是同一屆高考的竿哥無聲地從班級裡消失了,竿哥並沒有來跟我和麵堂兄道別,也許在他們那個龐大的江湖世界裡,我和麵堂兄這樣孝敬他打遊戲的邊緣青年算不上什麼,不值得他專程來道別。

  我考上北大而面堂兄考上了浙大,我們最終也分道揚鑣。

  面堂兄送了我一架貝殼雕刻的帆船作為臨別的贈禮,我意外於他這麼講究禮儀和體面,很為沒有給他準備禮物而遺憾。

  貝殼船上雕刻著很俗的「一帆風順」,並不似我和麵堂兄在高中三年的志向。以我們當初聊的那些理想,船上應該刻著「忠義雙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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