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南 > 上海堡壘 | 上頁 下頁
一二


  僅僅過了一夜,體育中心的佈置完全變樣。幾十間半封閉的格子一個挨著一個,填完了申請表的學生們依次進入其中之一,面試完的人直接被軍方的代表從後面請出去,外面排隊的人不知道裡面發生的事,而出來的人面無表情。整個場面寂寂無聲,一定是世界上最森嚴的招聘會。

  我和林瀾隔著一張桌子面對面。她已經換上了7488部隊的制式軍服,那是一身簡約貼身的白色套裙,領口上繡著鷹揚起一側羽翼的圖紋,肩章上一杠兩星。

  我一頁一頁地翻著7488部隊的軍事服務協定,其實一個字也沒看進去。這樣厚厚的一疊法律檔,看了後面忘了前面,根本記不住,而且我差不多決定要簽了。昨天夜裡班裡大家議論了一下,除了去部隊服務就只有考研,要不然就是閑著當後備人員。考研還只能考本專業了,換而言之還是只能去部隊服務,無非是早晚。而早去還有一個好處,就是可以優先選擇北京或者上海。

  說到北京上海的時候,我能感覺到我的心裡一頭小野獸蹦達了一下——我記得某個人是7488部隊上海部門的協調員。「喂,你已經看了半個小時了。」

  我抬起頭,林瀾正饒有興趣地看著我,手裡玩著一支鉛筆,即使在這樣的場合,她也並不全然像一個軍人。我看了她幾秒鐘,注意到她眉毛下星星碎碎的亮點,那是昨夜她沒有來得及卸乾淨的彩妝。我心裡沉甸甸的分量因為這個小發現有所減輕,我咧咧嘴。「簽了能反悔不?」

  「不能。」

  「等於賣身契啊。」我低聲嘟噥,其實我知道就算你有豹子膽也不敢跟軍方毀約,不過聽到那麼肯定的回答,依然讓人心裡發涼。「也沒什麼,你要是去公司,簽約了也不能輕易退出。」林瀾聳聳肩膀,笑,「我還是現役呢,我也不能啊!」

  我抬頭看著她,她還是笑,後來我才發現她總是這樣,從不因為別人看她就覺得不安,永遠笑得很隨意。她的牙齒白淨目光清澈,反射的光都能晃到我的眼睛,所以我只是看著她耳朵邊那絲淘氣的卷髮,隨著她的笑聲輕輕地震動。最終我垂下目光,點點頭。

  她指給我看簽名的地方。

  我龍飛鳳舞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把筆擱下。林瀾對我笑笑,指向會場一側的出口,我轉身向那邊走去,聽見林瀾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她開始接待下一個學生。我雙手抄在口袋裡,吹了吹口哨,儘量想讓這個決定感覺起來輕鬆些。

  其實這個遊戲開始的時候,只是因為一句話——你不能退出,我也不能。

  手機響了。「木頭木頭!我要木頭!我要造長戟!你睡著了啊?大豬已經快把我家推平了!」蘇婉在話筒裡大喊。

  我去看螢幕,蘇婉已經發了無數的對話給我,不過我剛才走神略過去了。

  大豬二豬的新戰術大概是先踏平蘇婉,然後大隊合圍我。我給蘇婉送了一千個木頭過去,然後畫了一個方框,把我五個馬廄門口的兩隊遊俠派出去支援她。她的基地處處狼煙,大豬的遊俠正在燒殺。畢竟是女人,到了緊要關頭蘇婉就捨不得那點基業,農民們圍著城堡瘋狂修補,哪邊出一個長戟就上去一個,全是白白送死。長戟對遊俠雖然有優勢,可是一個一個上去,根本連出手的機會都沒有。

  我的滑鼠點過去,兩支鋪天蓋地的遊俠大軍正面衝鋒。而幾乎就在同時,我在地圖上看見了白色的小隊移動過來了,是二豬的部隊。又是大豬二豬的戰術吧,趁我家裡空虛掩殺過來。不過已經晚了,在我的遊俠人口減少的同時,我那十個兵營已經開始不斷地湧出劍勇。當二豬來到我的基地門前時,他將會看見排列整齊的人牆。「反擊反擊!打過長江去!」蘇婉開心起來。

  十分鐘後,我的打包機越過了地圖下方的冰河,展開之後砸掉了大豬的城堡,大豬退出遊戲。而蘇婉已經完全緩過勁兒來了,帶著她的輕騎小隊正在滿世界追殺二豬的農民,二豬的基地如今只剩下幾塊燃燒的農田,旁邊站著我大隊的冠軍劍士。遊戲還沒有結束,我想二豬這樣堅強的傢伙一定還在地圖的某個基地開新基地。「二豬你的農民別砍樹了,認輸吧,我這裡還有一隊遊俠!」我發了一條消息給他。

  十秒鐘之後,二豬也退出了。「無敵最寂寞啊!」我扔掉滑鼠,靠在椅背上用力舒展身體,扭得像是《青蛇》裡面的張曼玉。

  聊天頻道裡面大豬二豬和蘇婉正在打嘴仗,大豬說其實就差一步啊,就差一步啊,我該升了血統的。二豬說江洋的劍勇太狠了,我還以為他還出遊俠呢,派過去三隊長戟,都被他的劍勇稀裡嘩啦給切了。蘇婉說哼哼哼哼哼哼哼,你們兩個男人聯合起來欺負我!「再來再來?」大豬說。「不來了,我要睡覺,明兒一整天值班,晚上還被人拉了去卡拉OK。」我說。「喲,卡拉OK?老實交代!有沒有美女?」

  「有美女,著名小美女,路依依。」

  「是不是你上次說的那個家裡有游泳池的小美女?」

  「我是說一個巨大的浴缸,怎麼這就變成游泳池了?」

  「申請去看美女!」大豬說。「報名報名,我也要去!」二豬跟著起哄。「好!同去同去!明兒晚上八點武甯路長壽路口的那個上海歌城!」我手橫揮而過,大開大闔,像是指揮萬馬千軍。「有沒有帥哥?」蘇婉說。「二豬就是帥哥。」

  「白眼,看膩了。」

  我退出了聊天頻道。

  我拿起手機,想了想,發了一條短信:「你睡了沒?」

  「還沒。」

  「我是想問你那束花還要不要?」

  「要不你明兒帶給我吧,我把錢給你。」

  「免了,我自己插來看看吧。」

  「也好啊。」

  「你在幹什麼?」

  「在數數。」

  「數數?」

  「失眠了,看了一會兒書,又吃了點東西,還是睡不著,沒辦法,只好數數,我剛才已經數到一千多了。」

  「要不要衝點奶粉?」

  戰爭時期,新鮮牛奶這種近乎夢幻的東西就不必想了,但是對於軍官和嬰兒還是有限量的奶粉供應。「不用了,我數著數就睡著了。」

  「晚安。」

  「晚安。」

  起而複落的短信鈴聲就此停止。我墊了一片菖蒲,把六枝鬱金香一一插在我那個扭股糖一樣的玻璃花瓶中,像是展開的一張灑金扇面。我把整個花瓶放在窗臺上,熄了燈,從花和葉子的空隙裡看了看外面,翻身一頭栽進枕頭裡,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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